夜行植物

满洲里没有大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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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得这个病之前,我妈经常诅咒我和小北,再这样混日子下去,迟早会害死自己,但等我真的得了这个病,我妈反而很少说什么死不死的事情了。我知道,她是真的爱我和小北,至少她是怕我真的死掉。临近出门的时候,我把我掉了两颗扣子的衬衫递给她,她帮我缝完,一边用牙齿咬线,一边看着我和小北含糊地念,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我说了个嗯,她就问我,十一真不回来啦,我说十一我们封校,她说,好吧,我和你爸去西藏。玩得开心,我说。她闻言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看着我的眼睛小声嘱咐,你要小心。

但十一我还是和小北出去了。事情是这样的,九月三十号,我和小北在选修课看了个电影,201教室最后两排的灯坏了,一到晚上,那样的场合就极其适合看电影,营养学的老师在讲台上口若悬河,而我和小北缩在黑暗里共享耳机,看胡波的大象席地而坐,电影太长了,以至于下了课我们才看到一半,放课后又有几个同学来到201自习,到了十点,终于看完电影,小北突然跟我说,好想去满洲里啊。

好像是这么说的,又好像是,他先问我,姐姐,你说满洲里真的有大象吗。我说,我不知道。然后他想了想才说,那我们去看看吧。我真的记不太清了。那时候是十一假期,票非常难买,我也不知道我们怎么就买到了,坐了飞机先到呼市,然后坐了个大巴,直接把我们拉到了中俄边境线。

大巴车上,小北坐在靠近走廊那一侧,我说,把药给我,他说,你睡一会儿吧,我说,睡屁啊,你又不是不知道,他一开始没有说话,手扶着座椅靠背,摇摇晃晃站了起来,我以为他要给我拿药,结果他从书包摸索半天,掏出来的是块小圆镜。我当时愣了一下,眼睁睁看着他把镜面对着我的脸,我的火一下子就起来了。

草你妈,我想不睡觉的吗,你以为我愿意整天熬夜变得这么丑吗。他张了张口,我在他讲话之前大喊,你再说一个字我就打你。小北特别悲伤的看了我一眼,垂下了眼睛,一动不动。每当他这个样子,我的内心就变得非常反复,气是肯定是没有下去,但心底已经柔软起来了,再也开不了口。他知道,所以慢慢靠上我的肩膀,小声说,姐姐,那我睡一会儿,我说,嗯,他一点点闭上了眼睛。


有一段时间,在我没有得病之前,或者更确切的说,我妈最频繁的诅咒我和小北的那段时间,那时我和小北正在参加学校的社团。其实校内社团很多的,像我室友参加的青协、学生会,广播社,都很具规模,但我和小北入的科幻协会人数才刚够成社。社团办起来,按照规定应该有对应的教室,可是四年过去,我们这群死宅从来没有搞过一次正式的聚会,一群人像搞巫术一样神秘。

大四那年,我们被学长强行踢出社团,那会儿就连同社的死宅都开始考研或者找工作,只有我和小北还在无所事事的混日子。四年以后,我们的爱好从科幻扩展到文学,小说,电影,还有游戏,我记得那一年我们按steam排行从上到下玩解谜类游戏,有的玩的快,一个下午通关,有的玩的慢,小半个月就过去了。

我妈知道我和小北翘掉实习的事,过来找我们那天,我们正在玩limbo。我和小北因为作息混乱,怕影响室友,在外面租了个房子。玩limbo,那游戏很考验操作,我妈在外面把门拍出震天巨响,我手一抖,人物立刻就死了,我已经死了一整天了,怒气冲冲的面对怒气冲冲的我妈,吵到最后她扇了我一巴掌。你怎么这么不要脸,她说,你这样活着有意思吗。

小北站在我旁边,拉着我的袖子,我就握着拳头低下头去。我妈一直一直在讲话,她总是很有话说,可以就这样一个人讲一个下午,也不管等不等得到回应,我那时就在用余光读limbo结尾跳出来的解说。说是有对姐弟,在路上遇到了车祸,姐姐的灵魂徘徊在地狱边境,弟弟为了救她,穿越地狱边境,一次又一次经历死亡,最后找到了她。


后来我和小北从中俄边境线到了套娃广场,在套娃酒店住了下来,大马戏是晚上四点。我问卖票的人,有大象吗,啊,卖票的人反问我。有大象吗,她好像听不懂我讲话一样,什么,后面有人催我,我最后问了一次,我说大马戏里面有大象吗,她终于听懂了,说没有啊,只有狮子老虎和熊,你们还看吗。我和小北都愣了一下。后面的人抢着开房,于是卖票的小姐转过头,重复的是之前和我们讲过的话:有预定吗,入住本酒店看马戏表演有折扣哦。

我们还是把大马戏的票买了。走向房间的时候,小北跟我说,原来没有啊,我想他在想大象席地而坐,果然他问我你说胡波知道吗,我拉着他,一直到打开房门都没有讲话。东西收好以后,我们两靠在套娃模样的床头,他突然说,楼下火锅,吃吗。

我有一点点食昏症,自从不能睡觉以后,我也很少吃饱。我抬起头看他,他说,有一周了吧,可以睡一会,酒店里没有别人,不用担心同学。他的声音其实一点也不像那个年纪的少年音,偏低,听起来就很催眠,我去厕所洗了把脸,最后说,好。

吃完火锅,我洗了个澡,他说我帮你洗衣服,我说明天还能穿不用了,他说有股火锅的味道。我伸手抱了抱他,把头埋在他的肩头,叫他名字,小北,你爱我吗,小北说,我爱你,姐姐。然后我松开手。接着他走向浴室,我躺好,迷迷糊糊的,看到他从浴室出来,翻找行李箱,拿出枪。不知道这次会出现什么,我说,没关系,姐姐,他说。我最后看到的是他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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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不好那是什么样的病。从某一天开始,我做的梦会变成实体。好比这一次,我住在套娃酒店,就连电视机都要铺上一层套娃的纱布,所以梦到的是玩偶。具体的形象可以参考鸡皮疙瘩那个系列,木偶惊魂,因为太过经典,出了总共三本,那好像是我和小北小学六年级看的书。全系列我们完整的看了两遍,感觉小学六年级那段时间哦,很难有更有趣的东西,尚且看不懂过于晦涩的故事,阅历不够,所以偏爱惊悚类。

床头是小北给我准备的小刀,枪太难弄到,尤其是这种消音枪,我们只有一把。如果对方战斗力一般,我们就不用,省下子弹给下一次。这次的木偶属于比较特殊的类型,用枪也杀不死。我们最后用的是斧头。花了超出预期的时间,以至于错过了当天的马戏表演,我们看的是第二天的。

第二天马戏表演,首先出来的是老虎。然后是马术。马的膻味蔓延了整个场地,直到熊出来,那股味道才稍微散去了些。然后,我看到了大象。大象坐在那里,驯兽师抽打地板,它站起来,走了两步,又坐在那里。小北说,原来真的有大象啊。我说,嗯,看着小北的眼睛。他一直看着大象,没有注意到我在看他,又说,好好奇啊,你说胡波知道吗。我没有说话,转过头看着大马戏会场中央,工作人员出入的那个通道布了一个巨大的套娃像,我想起死在我手里的玩偶,觉得这个木偶的形象诡异极了,紧接着,会场中央发出一声尖叫。

正在和人互动的小丑,被突然出现的木偶攻击,我站了起来,小北也站了起来。它们没死吗,小北说。我逆着人流走,准备往会场中间去,小北拉住我摇头。我们先走,他说。

我们往外走,它会跟上我们。我说好。人群裹挟,大人们抱着小孩尖叫、推搡,一会儿听到死人了,一会儿听到老虎、老虎,我看到有两匹马穿插在人群里面,有游客想要爬上它的背,抓住它尾巴的人全被踢倒在地,很快淹没进人群。

套娃广场很大很大,一群人四散逃跑,有的人跑错了方向,离出口越来越远,那里也有藏起来的木偶,又是此起彼伏的尖叫,混乱,我和小北一路往外跑,跑到酒店,有些人在慌张中跑进房间,很少人想到去开车,我和小北走出大门。小北拿枪抵着开车的人的后脑,我拿走那人手里的钥匙,我们上了车。


好像是出来旅游的一家三口,小北说,他看到男人钥匙串上挂的相片。我说,嗯。他们会没事吗,小北说。我说,不知道。我踩下油门,车在公路上狂奔起来,我说,如果我们不开他的车,有事的人更多。小北说,你是对的。

沉默不语的这段时间,我想起当时社团讨论电车难题。线上讨论嘛,同时在线的人不多,每个人编辑了长长的一段,例举各种电影小说的桥段,这场讨论持续了很长时间。只有我和小北是面对面讲的。我说,救更多人,小北说,哪怕那群人是乌合之众。我说是的。他说,但是被牺牲的人做的是正确的事情。我说,能做正确的事的人,就要有被牺牲的觉悟。小北说,你啊……我没有听清他说的是什么,问他你说什么,他一直都没有告诉我。是直到后来,他交往了一个女朋友,我和他因为他的女朋友吵架,他才跟我说起当时他说的是什么。你知道什么样的人最讨厌吗,极端的愤怒里他这样说,像你这样的圣母。

我抬起头看着后视镜,看到他的眼睛,他也在看我。在想什么,小北问我。我在想你在想什么,我说。还以为你会反驳我,他说。我没有反应过来,他又说,我还以为,你会觉得我们做错了,电车难题,记得吗,你说你会选正确的事。我说,嗯。我朝他笑了笑,也不知道怎么,踩下油门,车开得更快了。


满洲里的天黑得很早。十月,晚上五点天已经完全黑了。我在黑暗里找了个地方停车,等木偶追上来的间隙,躲在角落里抽了根烟。

其实我很少抽烟的。因为已经不能睡觉了,再抽烟就会变得很丑,而我害怕变丑,但是我没有跟小北说过。得了这个病,好像就没有什么抱怨的余地了。我把烟踩灭,木偶已经追了上来,小北拿刀把他们解决掉,我加入战斗,慢慢的,有雪下了起来。

我们应该把它烧掉,小北说,不然还有可能会复活。于是我和小北坐在雪地里升起火来,公路宽阔,偶尔有车驶过,我们坐在火堆旁边取暖。我靠在他的肩膀上,他跟我说,你睡一会儿,我说我不,他说睡会,我说我不,我们互相瞪着对方,是他先服软,叫我,姐姐。

你知道我永远爱你,他说。我低下头,有点想哭。他伸出手摸了摸我的眼睛,哭起来会变丑的。我说去死吧。他说,你已经做的很好了。


但我并没有睡着。雪越下越大,他不得不把车停在路边。满洲里的白天肉眼可见的变短,每天可以上路的时间越来越少。

有一天,我听到广播,今年冬天提前,满洲里封城了,不再有游客进来。东北人开始猫冬,路上的行车越来越少,几乎看不到了,我们没有油了。

车子就停在雪地里面。我们用白天有太阳的时间出去找人求救,一旦没有太阳,零下二十度的天气,根本没有办法行走。我们已经吃掉了车上所剩无几的食物。

红肠和大列巴,不是俄罗斯产的那种,国内的大列巴有点像我们南方的菠萝面包。水已经喝完了。

我们会死在这里吗,小北问我。我说不会。


后来我们尝试沿着东边走。第四天,终于找到了一家医院。那是下午三点,最后一点点日光落下,这会儿已经到了三点就会天黑的时候了。我撬开医院的门,转过头跟小北说,我们找到地方住了,小北倒在我的身上。

我听到有个声音说,他在路上没有吃东西。我转过头,看到一个身穿黑色长袍的女人,她说,交给我吧。我没有说话,抱着小北,她看了我一眼,而我从她的面纱间隐约看到她的脸,一晃而过,紧接着她走向地下室,一直一直没有回头。


那是我和小北大学毕业的时候。校园卡要失效了,我和他躲过保安,藏在图书馆过夜。那时我们看了学校那个只有两层的图书馆里几乎所有的书。有些我完全没有兴趣,关于科技,生态和环保,但是小北会看。有一次他跟我说,好像活着就是为了填满时间,那天他在图书馆的夹角里翻出一本很旧很旧的书。

几天后他破译出那些图形的意思,在遥远的冻土带,生活着一群女巫,但我们每个人,只能看见其中一个。因为一旦你看见过其中一个,你的眼里就只有她了,他说,我会被她蛊惑。像人鱼一样吗,我问他。小北摇头。我不知道他想到了什么,突然笑了一下,像冬天的阳光一样照进我透明的心,女巫会巫术,你看,这里记载着,她们会使用蟾蜍,骸骨,夜莺的血,做成药水。


她坐在我的面前。地下室潮湿而腐臭,温度渐暖,她一点点掀开面罩,而我看着她熬煮药水。蟾蜍,趾骨,血,更多的是窗台的雪,那些雪直到进入房间才会融化,她把药水沾在小北的嘴唇上。

致命魔术,她突然说,语音含糊,神秘,像说出一句咒语,我的身体也突然开始战栗,听到她说,如果你梦到了你,会发生什么——你觉得他会没有想过吗。

我看到发着光的药水突然间照亮我和她一模一样的脸。沉默像黑暗一样填满我们之间的空间,虚空中一只手扼住我的脖颈,令我开口费力极了,我说,我的满洲里没有大象,她沉默了更长时间,漫长到一种实质的东西缓慢生长,海草般包裹我们,我几乎就要窒息。

我不记得她有没有说我知道了。药水正在起效,荧光一点点消失,黑暗从空间延展至时间,那种凝实的质地自上而下笼罩下来,令我想起尸体,想起无数个梦境里被我亲手杀死的自己。她说,这次是我梦到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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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北醒了,因为受了冻伤,需要在医院休养,我们又在满洲里呆了一段时间。

那个时候,我们一如既往的百无聊赖,时间像下午三点的阳光一样漫长又无用,好像无数的年岁可以任意挥霍和浪费而不用付出代价一样,那天我们回到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大学校园日,我坐在床边,给他读书。

冻土带的另一个传说,到了冬天,过于严寒的地界里人们无法出门,下午三点到第二天太阳出来的黑暗之间,空旷的街道上会有死去的亲人游荡,亡灵寻找着生前最重要的东西。

小北问我,那你最重要的东西是什么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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