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行植物

再读环形废墟

1

我知道陈乾的女朋友一定恨我。


当年她和陈乾在一起的时候,我就给陈乾寄过无数封诅咒他们不得善终的信。


那时候,广播社有个暗恋我的学弟,我托学弟带我去他们广播室,读完《故乡吟》以后他转过头看我,教学楼上空回响“我仿佛是/大地的一个儿子/生来有爱/也有痛苦”幽昧又低沉的声音,我走向他将话筒面对自己,几句话把荷尔德林改得面目全非,致使学弟立刻掐断电源,才不至于让那句“陈乾,哺育过你的她的两岸,答应解除你爱的烦恼了?”从话筒里传出。


后来,因为这个黄段子,所有的人都以为我和陈乾上过床,但其实没有。他从来没有爱过我。


很多很多年以后的今天,陈乾的女朋友在我婚礼的前一天找到了我,下午两点的太阳一路往下坠去,咖啡店的招牌和街灯的影子合为一个等边的三角,她终于把目光从窗外移到我的脸上,跟我说。


“陈乾死了。”



2

我知道她是真的恨我。


尤其因为她在毕业以后以写通俗文学为生,工作室营销人设本该一切顺利,但我和她和陈乾的三角恋戏码总会在任何场合先声夺人,比她本人要有名得多。


这导致了她和陈乾的那次分手。


她离开杭州,去到很远很远的外地实习,提前没有告诉任何人,也删掉了陈乾的联系方式。陈乾堵了她的室友一周,问到了她的地址,只身去往青岛找她,又只身一人回到杭州。


我记得那天我去车站接他,他穿了一件青色的风衣,冻得面色发青,我接过他的行李箱,他跟着我走在后面,一路上什么话都没有说。后来回到出租屋,他被我推进浴室洗了个澡,洗完澡以后我看到他穿着短袖出来,手腕上密布层层的刀痕,用的是他女朋友留在出租屋的那只修眉刀。我从他的行李箱翻出了它。


然后,我把取出刀片的修眉刀丢到垃圾桶里,趁他捡它的间隙,将薄薄的金属刀片完整地插进了胳膊。


那天晚上他陪我去医院取刀片。拿了鞋带扎住我的手臂,用力按住我的手叫我“不要动”,忙前忙后的某一时间,我看到一滴冷汗流到他的鼻尖,他紧抿着下唇,突然抬起头皱眉盯着我的脸。


表情生动,人好像突然活过来似的。



3

所以说她有充足的理由骗我。


选在我结婚的这个时间节点,告诉我陈乾死了,让我想起他,想起我的大学时代,令我即使知道她恨我,即便曾隐秘地向自己预言过她的到来,也依然愣在了原地。想起我一生中所有破碎的事物。



4

那把刀片。


无影灯下的黄色脂肪。


分开的肉块间插了一根透明的胶管,满溢的血水被吸走,又从断成两截的血管里一滴、一滴地涌出。


陈乾将指尖盖住我的眼睛。触感冰凉。我听到他说,“凌晨两点”,仿佛人看了眼墙壁上的圆形吊钟,漆黑的窗外路灯幢幢,低声向我分享着时间。


而我回答:“危险。”


他又说:“隐喻。”


我说:“迷宫。”


他说:“博尔赫斯。”


十八岁那年,我们因为一场文学比赛相遇,他说他看过我此前写的所有故事,他是明确告诉我“死亡是你的母题”这一我在某天突然发现的事实的第一人。我则告诉他他给故事埋了非常多的隐喻,“把故事套进故事里面,这使得你的叙述变得有种凝实的质地”。


后来我们常常做这个训练。


当他说起一个东西,真实存在的东西也可以,纯粹的概念也可以,然后我说起由此想到的另一个东西,通常这个训练可以永无止尽地进行下去,但那个时候,他刚刚从青岛回来,旅途劳顿,风尘仆仆,而我在麻药的作用下渐渐看到了幻觉,听他说起博尔赫斯,我说,水,他愣了一下,我说:“我想喝水。”


那天的凌晨两点,一个受伤的醉汉被朋友押进门诊,一股混合着浓郁酒精的呕吐物气味在狭窄的急诊室弥漫开来,他重新坐回我身旁,让我枕着他的膝盖,举起吊瓶高高过头顶。醉汉打了镇痛剂以后不再嚎叫,突然间开始哭了起来。


间断的呜咽声里,他给我读的是博尔赫斯的《环形废墟》。



5

“你果然不知道”,她跟我说。


我想我的表情一定很糟糕,以至于她露出一丝笑容,仔仔细细打量着我,过了一会儿才说:


“五年前你突然决定封笔,我就以为你知道了他的死讯,所以没有找你。但是你要结婚了。很多人都跟我说人是会变的,五年过去了,也许你只是想开了而已,可我不相信。我不相信你知道他死了还会结婚……无论过去了多少年。”


我张开了嘴巴,想说你是对的,我想说如果我知道陈乾死了,那我一定不会结婚,但是我没有说,我问她:“你说他什么时候……死…”


“五年前。”


我立刻说“这不可能”。


她恨我,所以她有充足的理由骗我,所以她告诉我陈乾死了,死于五年前。但她说的太多了,让我轻易抓住了她的漏洞。


——两年以前我见过陈乾一次。



6

时至今日我依然可以相当清晰地回想起那个夏天,那是我博士的最后一年,一个接近秋天的夏天,沿街都是太阳穿透树影洒在地上的灼热光点,道路两旁的桂花树很香,桂花落在地上和阳光一样明亮,像一地的金子。


我曾经写过,大学是我最后的黄金时代,致使此后很长一段时间,每当我看见明亮的东西,总会想起我的大学。


想起大学,那些锋芒毕露的日子,它开始于我的十八岁,少年意气的我和陈乾在领奖台上客气地握手,他朝我笑得漂亮得近乎狡猾,跟我说,“你也在杭州读大学,那我们可以一起去车站呢”,它结束于站台。陈乾站在那里嘱咐我去北京以后一切顺利,我回过头抓住他的衣摆,说,我最后确认一次,你不会后悔对吧?


“去北京读研,读博,走这条路我的规划将和你完全不同了,我不写了,什么都不会写了,不写你,我没有主题……”


他沉默着没有说话,只是拍了拍我的肩膀,又笑了笑。


两年前的那天他来北京看我,秀颀的身影出现在长长的道路尽头,光从树叶的缝隙透出而映照在他的衬衫上。他像时间一样明亮。后来他坐在我的办公室里,把玩手里的杯子,我转过身继续整理文献,沉默在我们的头顶上方笼罩。


我以为他会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不知道我交往了老师的儿子,也不提他和他女朋友的故事,或者从前,但他什么都说了,他说起一切,就好像这些年从来没有在我们之间留下过痕迹一样,最后他说,“还记得那次我从青岛回来吗?”


我看着他的脸。


他好像什么也没有变,永远是记忆里那个样子,很轻松地旋转着瓷杯,无论讲述什么样惊心动魄的故事都是一副云淡风轻的口吻,即便它关于我,关于他自己。


我说:“都过去了。”


他松开手里的杯子,瓷杯在木头桌面上发出一声信号一样的脆响,“你说我从来没有给你写过故事。”


所以我全部想起来了。


包括所有的细节,我突然蹲下来大哭不已,整个医院反而安静下来,我在安静里发出颤抖的声音,说这几年我写你,诅咒你祝福你爱你恨你,我越写,越觉得有什么东西撑破我的身体,你从我身体里长了出来。很久以后我撑着膝盖站起身,说你从来没有给我写过一个故事。


“那时我问你,你有没有看过《环形废墟》,你还记得吗?”陈乾这样说。


我回答说我全部记起来了,他顿了顿,从怀里拿出一本书。阳光照亮窗纱洒在沙发和他的身上,在我面前,一页、一页地翻开。



7

她盯着我的眼睛。


那些客气的笑容从她脸上消失,平静的容颜突然变得有些悚然,她一面看着我,一面自言自语一样说“我早该知道……”,起初我并不知道她在指代着什么。


好半天她才重新抬起头。


“五年前你就知道他的死讯,他死前最后一个故事就是写给你的,你不会没看过,对吗?故事里你读研读博,然后你们相遇,就是你刚刚说的那个场景,你用那是实际发生的故事欺骗自己,告诉自己陈乾没有死,然后心安理得的结婚,对不对?”


我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她的意思,“你胡说!”


她依然盯着我的眼睛。


我说:“我是真的见过陈乾,就在两年前!”


她沉默地从手包里拿出一本书,我看到陈乾的名字,一阵战栗不止的眩晕从我的身体里涌出,我接过她递过来的书,她坐在我的对面将书翻到某个特定的页码,我看到字里行间那条熟悉的、栽满桂花树的小路,看到陈乾,看到一个明显是我的女孩,他们在工作室里读书。


我说:“不可能!”


我冒出冷汗,指着书里的一个句子,“如果这本书如你所说是五年前写的,那为什么它会说到我的男朋友是我老师的儿子,说到我发表的论文题目,它不可能预言几年后发生的事情!”


她说。


“如果是你在按照他写下的故事生活呢?”



8

《环形废墟》


“有一个魔术师,他做梦,梦到的东西会变成真的,不为什么,这是神指派给他的任务,他需要梦到一个人,然后见到他,完完整整的。


一开始他假想了一间教室,他把自己所学全部教导给他们,让他们有了他的思想,然后选出其中最聪明的一个,后来他发现这样不行,最聪明的学生也只是将他的想法组织后重复,做到精妙绝伦而已,所以他离开了。


后来他开始做梦,梦到一颗心脏,然后是血管,他创造了一个人。他化身成世界上的任何东西来到那人的身边,带领那人生活,只是在爱上那人以后,他突然意识到一件事情。


‘如果他发现自己只是一个梦境中的存在,一个被创造的人呢?’这个问题困扰了魔术师很多很多年。如果那人发现自己只是被人创造出来的存在,那会多么悲伤啊,所以,魔术师做了最后一个梦。


梦到自己在火焰里燃烧,感觉不到疼痛,因为他也是被创造出来的人。”



9

我绝对见过陈乾,这是谁都无法否认的事实,我发誓我可以清晰地回想起两年前我们讲过的每一句话。一开始是我说:“和《小径分叉的花园》一样的结构。”


然后陈乾回答:“1941年,博尔赫斯先写了《小径分叉的花园》,1944年出版的《虚构集》收录了以它为核心的同一主题的故事,《环形废墟》是他在1944年写的最后一篇……它们都是博尔赫斯的无限。”


后来我说:“如果线性的东西想要变得无限,那就让它首尾相连变成环形,他一直在讲这个,《小径分叉的花园》,行为本身放在最开始,主人公进入到小径分叉的花园,和一个陌生的中国人讨论他们的园林、族谱、文化,在传授给我们这套时间观念以后,小说的最后才写他行为的原因,开头和结尾闭合,于是无限,永生,永恒。”


陈乾说:“他其实一直在讲同一个主题的故事。”


我回答说:“用循环达到的无限。”


他说:“诺斯替教派提出一个不确定的上帝的概念,由名叫Plerom a(完全)的上帝产生另一个上帝,由这个再产生一个分支,由这个再产生一个,每一个都是一天。因为天文学是混杂的,当我们达到最后一个分支,第365分支,即神的成分几乎为零的分支,我们就找到了上帝,名字叫耶和华,他创造了这个世界。”*注1


他又说:“魔术师牺牲自己成为下一个被创造者,这构成了《环形废墟》的循环,于是他和他的造物都进入了博尔赫斯的无限世界。”


同一时间他朝我看了过来,微笑,就像我第一次见到他见到的那样,他跟我说:“现在我把钥匙给你。”



10

他给了我一把钥匙!


我说的都是真的,我见过他,他来了又走了,但是留下了一把钥匙,这把钥匙可以证明我说的是真的。


她反问了一声“嗯?”,没有听清我在讲什么,我顿了顿又把话重复了一遍:“他当时给了我一把钥匙。我可以证明他真的来过。”


婚礼前的一天,我开车带她去我学校,敲开当年我的办公室的门,一个研究生学妹正在值班,拿着一本书立在半掩的门后,说,“你好”。


我走进去,在书架上翻找,学妹问我“你是谁”。


我把其他的书拿下书架,学妹开始放大声音,声音很尖,我找到了陈乾留给我的书——博尔赫斯的《虚构集》。


那把钥匙就在里面。


“他来过的。”我把书摊开给身后的她看。


我知道她恨我,所以她什么都没有说,这没什么好意外的。只是我突然想起一点别的事情。



11

那是我和陈乾刚认识的时候,当时我在写一个关于百鬼夜行的故事,同年我去东北旅行,雇了个相当健谈的司机,沿路他跟我们说起东北的冬天:


“……因为太过寒冷,人躲在室内御寒不用上班,但医院必须开门。下午三点天黑,医院要四点下班,在我们这里,走夜路很不容易。”


我转过头问陈乾:“会遇到鬼吗?”


他知道我说的意思。


他跟我说:“日本传说里的‘境界’,指人和亡灵分界的地方,通常是一些人觉得陌生的地方,比如说因为人平常不能进入水里,所以水怪出现在河边,所以我们常常读到河童、山鬼。到了现代,邻里关系因为统建楼改变,走廊也变成了一种‘境界’,废弃的老房,没有人住的出租屋,日本悬疑小说家往往安排凶杀案发现在这些地方,也是这一概念的变种。”


大二时他自己租了个房子。


他没有打开过他的地下室,一次都没有,因为他说他要给自己设置一个境界,他常常跟我说他真的看到过超自然的东西。后来它们成了他小说里的一个片段。


那把钥匙就是这间地下室的。


他当时把钥匙夹在书里给我,想让我打开他的秘密,但那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后了。早几年我确认过他不会后悔,他放我走了,他留在杭州和她一起,而我去了北京,我不再写他,不再尖锐地诅咒他,不再像当年那样撕心裂肺地哭了,也答应过自己,不要再见他、不要再爱他。


所以我把钥匙放在书里,放在学校的某个书架上,就像博尔赫斯那本《沙之书》,我把它藏在书籍当中,像藏木于林一样,即便事实上我依然可以轻易将它找到,并举在她的面前。


钥匙反射着刺眼的光。


她不信,这是应该的,可我不会再见陈乾了,这是我答应过自己的事情。“明天我就要结婚了”,我说对她说,“其实我可以陪你去出租屋看看,如果主人没有换钥匙的话。”



12

一开始它很潮湿。


常年不见光,墙壁上长了青苔,蜘蛛网布了厚厚的一层,人踩进去,一阵灰尘铺面而来。


后来就只是灰。


什么都没有,走道很长很长,好像过于长了,仿佛这个房间就只是一间如此狭窄而密闭的通道似的,一股灰尘的味道充斥着鼻腔,后来环境变得干燥,再往前走一些,我甚至感觉自己已经走出了出租屋的尽头,却还可以再向前。


一片漆黑。


我不知道前面有什么,两个互相憎恨的人行走在一间闭塞的地下室,我想如果这个时候我杀死她或者她杀死我,那么没有人会知道,它真是一个很好的藏尸地点。


她转头看了我一眼。


我无所谓地耸肩,蜡烛因为抖动的缘故一闪,让我看到面前的一扇门。没有钥匙,随手可以推开,这次换我看了她一眼。


我说:“你相信‘境界’吗?”


她说:“什么?”


我说:“没什么。”


我推开了门。



13

很难形容那种感觉,好像是铁丝钻进了人的肺里,有人捏住我的内脏,并把它们搅弄得天翻地覆,我觉得不能呼吸,人在窒息的间隙,会产生一种近乎迷幻的感觉,但我没有看到任何东西,只有黑暗。


我再次醒来,看到了立在身后的门。


独有一个门框,里面是漆黑的、什么都没有的甬道,门框周围是一望无际的天空,黄色的天空砂和土弥漫,肉眼可见的颗粒漂浮,以至于稍远处的天空什么都看不到,但是有声音,轰隆隆的,好像越来越近了。


我看到一排消失在视线尽头的脚印,不知道她走到了哪里,我知道她没有回去。


明天我就要结婚了,婚礼的一切已经准备妥当,我的父母都很满意我的选择,对方是书香门第,他的爸爸和妈妈对我很好,他们是我的老师,给过我数不清的帮助,那是我没办法偿还的人情。


可是现在,此刻,我背对着门,远远看到一只巨大的鲸轰鸣着向我游荡而来。


黄沙漫天飞舞,庞然的鲸鱼的影子在天空之中漂浮,好像上古传说里的鲲鹏,当它靠近我的头顶上方,震耳欲聋的巨响刺入人的头骨,光线穿过笼罩在我头顶上空的无尽黑暗,让我看清它究竟是什么。


是一排又一排钢铁的支架。


每一层,做成一个万顷的平地,很窄,需要人弯腰才能进入。


它离我太近了。


缓慢游曳在我的面前,以至于我感觉自己伸手就可以够到,就可以进入,就可以一探究竟。最终我抓住了它。


可能因为容身其间,那种尖锐的鸣叫声突然小了下去,我拿出蜡烛,一边往前爬,一边观察里面的陈设。这里摆满了一个个小隔间,也是金属质地,从外面打不开。但我看到上面的字。


我一点点往前爬,一间一间看了过去,每个故事都非常详尽,细节甚至精确到每日,它给我一种感觉,这不像小说,而像一段代码,拥有这段代码,仿生人也可以模拟出普通的、真正的人类的一生。


我在这一层的楼梯间发现了这间房子的迷底。


但它太窄、太窄,只能把这个故事讲出一部分,仿佛预留了天然的悬念与节奏,我一层一层往上爬,只为了看完这个开头是“战争使科技与文明遗失,幸存者只遗留了一段珍贵的代码”的故事。


破译这段代码很难很难。如果强行攻克,它将因为自我保护程序而自毁,所以幸存者只有一次机会。他们用所剩无几的资源进行紧锣密鼓的培训,终于选出了一个伟大的工程师,那位工程师将花费一整年的时间来攻克这个难题,然后,他需要让所有的幸存者进入到数字时代,将每个人的数据建立为独有的数据库——一本书——储存在虚拟博物馆里,全人类的代码都将被上传,那是一个黑客帝国一样的数字文明,新文明。


但他破译失败了。伟大的,寄托人类命运的工程师失败了,伟大的桂冠从他的头上摘下,在他的手下,每个人只能存在于自己的虚拟世界里,而无法和家人、和朋友联机。


“这真是太可怕了。”


“比我们能想象的一切地狱都还要可怕。”


他以罪人的身份接受了幸存者们共同商议的结果,他必给每一个旁人编织属于那人的世界,却不可也不能令自己陷入幻境,他要长久地存在在这个荒芜的、资源极端匮乏的星球,等待可能有、也可能没有的其他人类的到来,他要把数据转交给新人。


那时候我已经爬了很久了,十天,二十天,或者更久,黑暗里分不清时间的流逝,蜡烛的光时隐时现,我渐渐爬到了顶。


我们位于鲸的眼睛。


一间再寻常不过的屋子。透过玻璃窗户,少年模样的陈乾坐在里面,读书,写字。


他写着写着,停下来拿起手旁的营养液,我可以看出他的眼睛已经不再好用,从电脑上移开目光时眯着眼睛,我没有敲响玻璃,但是他依然回过头看了我一眼。


就因为这一眼,所有发生于那个夜晚的事情都在我的身上重演,我尖叫、嚎哭,把破碎的话语从嗓子眼里挤出来的那一天夜晚,陈乾对我说:


“我一定会为你写一个故事的,林。”


他擦干我的眼泪,拭去我们身上我的和他的血,我跟在他身后从水房里走出来,走廊间灌入风,吹着人的脸颊。


他在风里抚平我的头发,拢起身上的风衣将我罩入其间,小声说博尔赫斯,说环形废墟,那天他跟我说了一句话。


“如果空间是无限的,我们就处在空间的任何一点。如果时间是无限的,我们就处在时间的任何一点。”*注2



于是我又一次回到了那间午夜的医院,逃生通道的绿光氤氲,我在幻觉中睁开眼睛。


“陈乾,我好像又梦到你了。”


(完)

注1:诺斯替教派的核心观念摘自豆瓣。

注2:摘自博尔赫斯《沙之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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