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举起水杯的那瞬间，我突然后悔了，大力把杯子抢了过来，他很意外，眼睛稍微睁大了一点，但没说话，只当是我的又一场心血来潮。

我站起来，从晃荡的车厢走向水池，把水杯里那根针拿了出来，盯着闪动的寒光看了一会，最后用纸巾擦干净包好，放回上衣口袋里。

假想那根针如鱼刺卡入他的喉咙，片刻咳出血，他在干呕里越发将它嵌进血肉，吐不出来，于是把手伸进喉咙。

我看过他给很多人口。深到喉咙以后，干呕的声音像是来自喉口的深渊回响。那些时候我的客人刚刚射完，坐起身看到他和一个中年男人身体相连，我都很希望他口里有一根针。

它捣碎男人紫色番薯一样的性器，然后也杀死他，但现在他坐在火车里，身上还穿着来不及换下的校服，书包摊开在桌子上，笔记本被风吹得一页页地响，我觉得他不该是这种死法。

他坐在窗户旁边，看到我过来以后笑了笑，打开笔盒又关上，脸上有种腼腆的天真。然后他喝我端过来的水，喉结滚动，指着窗户外面的草原，说，羊。

莉莉子说他很像羊。

我记得很清楚，那会儿我和他刚刚分开接客，他在街边盯着一个客人，手里捏着男人的西装外套，把名片塞进男人的口袋里动作迟缓，一双怯懦的眼睛似乎立刻就要哭了，当时莉莉子突然看向我，跟我说干这一行像猫像狗都可以，就是不可以像羊。

上了年纪的人好像都爱故弄玄虚，说话留一半，以显得自己比别人更深沉。可这世界上到底有什么隐喻呢，处处都是明示，后来莉莉子把水浇上我的头顶，捏着我的下巴让我看向镜子，跟我说你觉得你漂亮，这世界上比你漂亮的人多得去了凭什么是你，凭什么是你，不要再做梦了。我觉得这才是她最想跟我说的话。

她跟我说起她当年被人骗，绑在地下室日日夜夜被人轮，逃出来以后早早得了风湿，每到换季关节都会疼。

她的疼痛是她轻信的产物，时时刻刻提醒着她不要再相信任何人。作为一个合格的妈妈桑，莉莉子当然也把这一产物传授给我，踩着我的头发防止我爬起来，讲完她手腕和胸口的伤疤的故事之后，她又痛哭流涕着把我和他抱到怀里，说，妈妈只有你们了。

他是如此信任莉莉子，以至于接到那个电话，第一反应是去看看莉莉子有没有事。甚至我挂断电话开始收拾东西，他还以为我们去找莉莉子，被我拽上车，连衣服都没有来得及换，茫然失措地看着我。

我打开笔记本指着莉莉子告诉我们的地址，说，她让我们去讨十年前借给一个男人的三十万块钱给她还债，如果要得回来，早干嘛去了？

他露出像鹿一样的表情，问我，她会不会有事？

我侧过脸去，我说我不知道。

其实我知道的。

莉莉子有办法从债主眼皮下消失，但她怕我们被人找上，托人告诉我去要钱来救她，其实是让我们快走。我想起她说过的这个男人，看照片很帅，是我们爸爸的可能比其他人稍微大点。

但也仅限于此了，十年杳无音信，就算我们有一样的眼睛，他也不可能给莉莉子还债，顶多收留我和他两天，然后把我们赶走。再然后我们避过风头，和莉莉子在另一个城市会合，租一个房子重新挂上红色的荧光灯。

应该是这个样子的。

但我们联系上那个人，对方说没有钱了。意料之中。意料之外对方还说，你们要来看我的演出吗。

我记得有段时间他在看一本书，讲一个恶魔化身的魔术师在市中心马戏团表演，从会场出来的人捡到一堆魔术师变出来的钱币和衣服，穿上街以后衣服突然消失，所有人赤身裸体。

那个男人把我和他带进会场，场馆人很少，巨大的会场只有中央的灯亮着，狮子被牵了出来，一股浓郁的腥膻味道。

是马戏，他握着我的手说。

会场真是太黑了，我钻进他的风衣底下，把他的手覆上我的胸口。他看着我起初惶然，很快表情温顺起来，羞赧地把手探入我的衣领，低下头喘着湿润的气，后来我坐在他的身上，他把我们藏在风衣里面，他说，姐姐。

他说完以后我们都打了一个寒战，他的呼吸停滞，几次想让我从他身上下来。但是我没有让。他满头大汗地坐在原地，我们相连的地方湿润一片，他慢慢出来，把头搁在我的肩膀上喘气。

小丑下场，再后来又有大象和熊被牵了出来，空中飞人压轴，那个男人出来谢幕，说马戏团经营不善，他欠了太多钱了，这是最后的表演。

没有人鼓掌，但是人们都站了起来，他们走进中央的铁笼，大声疾呼和呵斥，争执之间老虎从笼子里逃了出来，突然一片混乱。

混乱间灯光忽明忽暗，第二次做的时候，我想起他跟我说，姐姐，好希望我是个女孩。那句话像刺一样长进我的心里，拿不出来，变成一根蘸毒的针，一点点将我捣碎。

有人被狮子追赶，也有人追赶着被训练的马而去，现在他们都走了，漫长的黑暗里灯光重新亮起，死寂的会场里，那个男人用空中飞人的绳子把自己吊在了舞台中央，再也没有出声。

一只趴伏的大象从后台朝我们走了过来。

我拢起衣服，拉着他坐上大象，它带着我们从马戏团出来，一路上草原空旷，马路上四顾无人。它长长鸣叫着，载着我们走进草里，越走越远，越走越深，一步也没有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