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行植物

黄桃、盛夏和星期三

1

“你好,我是——”江熹一句话还没说完,她说话的对象就跑了。坐在她对面的女生把脸移开,抓着手机就往厕所走,像是没有看到她一样,躲避开这场寒暄。

 

第二个,江熹暗中计数,转头看向右边,“你好——”都没讲完,右边的男同事抓住鼠标猛点,看起来像是在用六只胳膊回复老板的邮件,满身的“不要找我讲话”。

 

这已经是第三个对她爱理不理的人了。

 

作为实习生进入工作室的江熹,感觉到了立在职场的巍峨高壁,不知道为什么这群人要对她表现出这么强的漠视感。

 

她继续画了会儿老板娘布置给她的任务,一直画到中饭时间人群陆陆续续走光,坐在她左手边的男生转过来跟她讲话,“你是W老师的新助理吗?”

 

江熹宛若透明人突然恢复了显身,几乎喜极而泣:“是的是的,您好您好,我之前试图跟大家打招呼,但是大家都不是很喜欢我的样子……”

 

那个男生挠了挠头,“不是不喜欢你,情况有点复杂……”

 

“你也看到你手里的草图了,是个大厂的硬广,W大做独立漫画,拒绝商业化,但老板娘一直想让他接广告。”

 

他回头,环视了一圈,确认画室里没有旁人,跟江熹说:“你这个助理位,之前招了有七八位吧,全都被W老师赶走了,本来老板娘答应W老师不再招助理的,但不知道为什么她还是偷偷招了你过来,我们猜……”

 

说到后面压低了一点声音,“公司派系斗争,老板娘和W大不合,然后你既是W老师助理,又是老板娘招的人,大家都猜你呆不久,也怕跟你深交惹上麻烦。”

 

江熹一口气没提上来,憋得满脸通红,挠完墙以后依然冷静不下来,发出一声哀嚎——

 

“可我就是为了W来的啊?!”

 

 

2

W,全名李寅东,业内有名的独立漫画家。他因为一篇独立漫画短篇而在圈里声名大噪,六年前和朋友一起开了现在这家漫画工作室。

 

江熹是他的粉丝。

 

李寅东初露锋芒的那段时间,江熹刚刚高考,她没有读艺术生,是因为她的文化课成绩实在太好了。仅凭文化分她就考入了全国知名的A大,所以家里拒绝让她学艺术。

 

她在大一过得很颓——试图参加艺考集训不成,迫于无奈考了一个综合类大学。学习不感兴趣的专业,每天都觉得痛苦。

 

她在低潮期看到李寅东那篇以个人经历改编的漫画短篇,讲他高考复读,在画室集训的日子,觉得触动极了。她被他的故事打动,被他画面里浓烈的色彩感染,她能共情那种情绪。再后来她关注他,看他在微博上意兴阑珊地营业,又喜欢上他的性格,看他飞扬跋扈地痛骂盗版商,一篇反击声明写得文采斐然,意气风发。

 

以至于后来她画同人小有名气,也愿意为了接近他,而甘愿做个小助理。

 

但情况似乎比她想的还要复杂一些。

 

“完了”,江熹转过头看同事,“我不知道情况,之前摸到群里加了W的qq,还给他发了我画的线稿……”

 

同事沉默了一分钟,面露尴尬又礼貌的笑容,因为表情太过庄严,很像正在参加哀悼会现场。

 

江熹试图挽回一下:“但他没有回我,我早上发的,他到现在都没有回我,可能不想理我,这种时候没有回复就是最好的回复……”

 

同事看了眼时间,下午一点,“W大还没有醒。你放心,他一定会回你的。”

 

放个鬼的心啊!江熹腹诽。

 

她提心吊胆地等消息,终于在下午三点收到了刚刚起床的李寅东的回应。他说:“我过会儿来工作室,你可以先收拾东西了。我不招助理。”

 

江熹欲哭无泪,很伤心,接着更伤心地看到了跟在后面的他对自己线稿的评价:“线条太丑”、“动态僵硬”、“人体不行”、“再练两年再来不行吗?”

 

后来工作室的人一传十、十传百地知道了目前的情况,江熹在他们的暗中注视中如坐针毡,终于等来了李寅东本人。

 

门铃响起,戴着兜帽的男人走了进来。嘈杂的工作间突然一片寂静。

 

只见那个黑衣的男人一边走一边拉下兜帽,环视工作室一周,视线慢慢落在江熹身上。

 

江熹仿佛听到了同事间的窃窃私语。

 

“她会被赶走吧?”“直接赶走?上一个助理至少也呆了两天诶!”“上一次老板娘还没有骗W大说以后不招助理他们还没有撕破脸!”“是的,有道理,你看W走过去了,他去了,他上手了——”

 

李寅东把手放在旋转椅的椅背上。

 

他走进到工作室里面,从玄关处到江熹的位置要经过另一位同事的工位,挤进一条很窄的通道,李寅东正站在通道间,手扶椅背站定。

 

被刘海儿挡住的眼睛挑了起来,人离她有五米远,没有讲话。

 

似乎是过于狭窄的过道阻碍了他的步伐,而他暂未推开椅子气势汹汹地赶人,到底保留了一点点绅士的气度。

 

江熹想趁机表明自己的态度,她站了起来。

 

李寅东突然后退。

 

极速后退,什么话也没说,直到大门关上、发出一声“咚”,大家才反应过来他转身走出了工作室。所有人陷入沉默当中。

 

江熹:“怎么回事?”

 

同事面面相觑,满脸“我还想问你怎么回事呢”地看着她,陆陆续续地问:

 

“W没有骂你?”

 

“他没有赶你走?”

 

江熹犹豫了会儿:“……好像是的。”

 

“为什么啊?”

 

 

3

江熹花了一个晚上的时间,终于整理清楚工作室内部的矛盾。她想过了,不当助理也可以,以她的能力,也可以留在工作室当其他项目的主笔,至少可以留下来,那就还有见到W的机会。

 

想通以后,她在第二天起了个大早,又有了盛装打扮的心情。她把行李箱里被弄皱的衬衫熨好,化了个不次于昨日的妆,重新进到工作室里面。

 

但她推开门,办公室里的氛围非常奇怪,同事的讲话声立刻消失,明显刚刚在谈论她。

 

他们低下头玩手机。

 

第一天和她讲话的同事和江熹交换过姓名,她在群里找到了他的名字,阿武,发了个问号过去,很快得到回复。

 

阿武发来一条链接。链接直通工作室官方微博,最新一条江熹因为昨夜的辗转反侧而错过:荣〇手机广告。

 

江熹一愣,点开大图仔仔细细看了两遍,确认那就是她作为助理完成线稿部分的那张条漫。整篇漫画的上色和后期都已经完成,典型的李寅东画风。

 

江熹说:“W不是拒绝商业化吗?”

 

阿武也说:“W不是拒绝商业化吗?”

 

其他人化身复读机,办公室瞬间只剩下这一句话在重复,每个人都问上了一遍以后,江熹感觉到停在她身上的视线变得炙热起来。

 

“为什么啊?”

 

 

4

江熹站在楼道间。

 

抬头,可以看到李寅东的房门号,房子离工作室很近。房型也相似,工作室是双层的loft,而他家只有一层,在十九楼。

 

很高,但是靠近江边,楼栋里十四楼以上的住户都可以直接看到江景。算是豪宅。

 

半个小时之前,江熹接到主管的电话,说她正式成为了李寅东的助理,需要分担一些生活助理的工作,比如,叫他起床。江熹看着手机上的“下午15点”陷入沉思。

 

没有人给她开门。她站得太久,腿开始发麻。江熹在心里盘算,要不先去公园里转一圈再回来,一边拍打房门,叫了第五十六声大画师的真名:“李寅东!开门!”

 

突然听到一阵巨响。

 

似乎是什么东西砸到了地上,然后有重物落地,踏步如雷,又快又猛地朝大门方向走来。光听这声音江熹都能看到那样的画面了:愤怒的男神不堪其扰,把书砸到地上,迅猛地冲出房间……

 

江熹手忙脚乱地往后躲,反应慢了一点,李寅东已经把门打开了,她的背影暴露,在偶像的视野里变成一尊石化的雕塑。

 

尴尬地转身,她用手遮住脸——主要是怕被打——说,“您好,我是……江熹。老板娘让我叫你起床……说上次的稿子要交,死线在今天,不能再拖一次了。”

 

对方沉默不语。

 

见他没有骂她,江熹的胆子稍微大了一点,放下手,直视偶像的脸,李寅东靠在门边,低头也看着她,说了声:“嗯。”

 

然后他转身进入房间。

 

他没有带上门,没有把她拒之门外,也没有骂她,江熹反应过来,跟着他进到房间里面,听到李寅东开始洗漱的声音。

 

她这时候才终于放下心来,掏出手机,想问问老板娘接下来的任务,没想到阿武给她一连发了好几条消息。

 

“W大的起床气很重,老板娘告诉你要拍门是吧,千万不要这样,他一定会生气的!”

 

江熹:“……”

 

她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和同事聊了会儿天,发现李寅东走了过来,路过客厅,从厕所走到厨房里面,在烤吐司。

 

江熹眼睁睁看着吐司被他烤焦:……

 

“你就吃这个吗?”试探着问。

 

“嗯。”李寅东回答,接着又给自己泡了杯奶。

 

他在拿杯子的时候犹豫了一下,看了眼江熹,“你喝吗?”

 

“喝!!”

 

立即回应,且声音太大,李寅东的动作突然一顿,奶粉抖落上他的手指。

 

他抬起头,视线停在江熹脸上。收回目光以后,李寅东背对着江熹,轻轻笑了笑。 

 


5

后来,工作室以W的名义陆续发了三个广告,男神当年因为心直口快累积的黑粉迅速找到了宣泄口,逮着每一个机会用生命阴阳怪气:“立什么艺术家人设,还不是照样吃烂钱。”


江熹陷入了痛苦当中。

 

她找老板娘谈过一次。

 

“你之前做插画师,自己接的稿吗?”办公室里,老板娘这么问她。

 

江熹说:“是的。”

 

“你微博最近发了蓝航刚刚解禁的稿子,我多少也了解一点那个项目,你这张图可以拿到税后八千吧,画了多久?”

 

江熹想了想,“半个月。”

 

“所以我大概估计,你做自由插画师的月薪是一万五左右,我说的没错吧?”老板娘拢起双手,“你知道你签的助理合同,稿费是按件收费的吧?”

 

江熹捏着衣摆。她只身来办公室,跟老板娘说W的黑粉们屠屏,男神本身也不愿意商业化,也许运营可以改变策略。


但老板娘跟她说:“加上你手里这张,这个月你总共完成了三篇条漫,你可能不了解W接到的广告价位,这三篇给你这周带来的收入是……六万块。”

 

“更不用说李寅东自己了。黑粉跳脚,总有人不喜欢你,总是如此,但谁会和钱过不去呢?”


 六万块——参与部分生活助理的工作,上班时间比其他工作室的同事都更灵活,只用在午饭前叫醒李寅东,收到他对上一阶段条漫的反馈,然后回到工作室接着画下一步就可以的——轻松、没有什么技术含量的六万块。

 

她为某瞬间的因暴富产生的狂喜而感到羞愧。

 


6

失眠了一整晚,第二天江熹到李寅东的公寓的时候,他自己都已经起床了。

 

他的作息比之前规律了一些,脸上的黑眼圈消了一点,看起来戾气没那么重了。他煎了两个鸡蛋,给江熹也装了一盘,问她:“中午打算吃什么?”

 

江熹把鸡蛋卷进吐司里,李寅东又给她的盘里装了两个培根。

 

江熹硬着头皮说:“……我想辞职。”

 

李寅东放下刀叉。

 

刀具摩擦瓷盘,声音就像锐器在她耳膜上割过,她觉得特别慌张,但李寅东只是问她:“为什么?”

 

她说了一半的实话:“助理工作太机械了,我觉得没有什么进步空间。”

 

李寅东说:“我知道了。”

 

他说她手里还有一张条漫,就算辞职,也至少要等那张条漫完成,江熹支吾着说好,逃出了他的家。

 

第二天,全工作室的新人主笔和助理都参与到了内部的培训当中。W老师亲自上阵,开了堂为期半月的漫画课。

 

 

7

工作室宣布了W老师开课的事情。

 

这几年绘画培训蓬勃发展,除了艺考培训以外,游戏原画和插画的培训也非常火爆。虽说漫画培训较为冷门,但此前也有不少人动过请W当老师开班的心思。

 

江熹曾经道听途说,听过有老板组局让W来当主讲开班,甚至传出了“学生学费人均一万六”、“请W代课一期百万”这样像模像样的小道消息。当时正在上大学的江熹天真地信以为真,还一度畅想过和偶像做师生的场景,并因为畅想得太过真情实感,以至于W下场反驳谣言的时候,她还伤心了好久。

 

但几年后的现在,她坐在工作室的工位,看着站在大厅白板前的李寅东用签字笔画下漫画格,标出了几个机位,让大家看电脑上的投屏时,她依然觉得一阵恍惚。

 

这段时间娱乐圈有个新闻,说是选秀活动里一位导师给参加选秀的百来位女孩每个人都送了一份限量版的口红套装,但剧知情人透露,其实这位导师真正想送的,只是其中一位女孩。

 

也是非常巧合的,江熹看微博里有人推荐伊坂幸太郎全集,随手翻了翻其中一本,看到小男孩发现有坏人要加害班上的同学,给女孩的书包上打上标记,为了避免同学被害,这个主人公小男孩把班上所有人的书包都画上了丑丑的涂鸦,于是被全班同学排斥,以为他不正常的故事。

 

她想到工作室宣布李寅东开课的时候,就有很多人说他“不正常”。说他开始频繁地接广告画条漫,甚至转行做培训捞钱,“又当又立”,“怎么会变成这样”。

 

他怎么会突然代课,尤其是在江熹前一天说她要辞职,因为“助理学不到东西”的这种时机。

 

怎么会明明那么排斥商业化,却依然认可她当助理,又为什么要开班,为什么站在这里讲,讲“其实当年尾田给《jump》投稿《海贼王》的时候,他只是个新人,但编辑收到这个第一回,就已经认定他的实力,他的分镜绝对可以当作教科书。现在,你们对照着我在黑板上画的机位,试着写下每一格漫画的镜头都是哪个机位,而这些机位又是以什么规律变化的……”

 

江熹长久地看着他板书的背影。

 

她咬着手指走神,也不知道过去了多久,突然听到李寅东叫她的名字,她自然而然地应了声“嗯”,抬头看到工作室里所有人都在看她。

 

W站在大厅,落地窗透出光,室内敞亮,他站得很高,眉头蹙起,有点责怪的样子,又把问题重复了一遍。

 

板书向后推进,电脑上的投屏落在《海贼王》第一回的最后一页,李寅东从尾田和分镜向外扩展,讲到其他话题,他问她:“你为什么想从事漫画行业?”

 

江熹突然被点名,思路一乱,本能地说出实情:“因为大一的时候看了W老师的《夏天》,被强烈地震撼到,觉得特别厉害,就也想画那样的……”

 

李寅东掩唇咳嗽了一声。

 

内部培训,画师间氛围轻松,有同事插话进来,她说:“其实我早就想说了,我觉得《夏天》里的女主角和江熹笑起来特别像——”

 

李寅东的视线飞快落在江熹脸上。

 

江熹仍然有点儿恍惚,直直和他对视,看到男人捏紧手里的记号笔,躲开视线一样立刻转过身去,背影里没被短发遮掩住的耳垂,由白转红。

 

他说:“先讲到这里,休息一下再讲。”

 

 

8

有好多问题李寅东一直没有当面和江熹说,比如,半月的培训期过后,江熹可以选择由助理转主笔,自己独立完成漫画,那,“还坚持辞职吗?”

 

他约了她出去吃饭。

 

开头是那句熟悉的“明天中午想吃什么”,江熹以为依然是她去他家叫他起床,一起做饭那种日常,但他后面接着的一句是:“朋友的动画首映,给了我两张票。”

 

江熹立刻扔掉手机。半分钟以后她把手机捡了回来,一会儿功夫那边又发了几个字过来,“你明天有空吗?”

 

江熹的心越跳越快。

 

“有的。”手比脑袋反应更迅速,她回复过去,索性也不乱想了,停止思考黑粉和商业化,她扔掉手机去看衣柜里的衣服。

 

第二天他们见面的时候,江熹发现李寅东其实也和平常不太一样。

 

他稍微打扮了一下自己。衣服和平常区别不大,热裤贴身,T恤松松垮垮的,但他做了一个头发。鞋子很靓,此前没有见过,似乎是刚买的新鞋。

 

江熹突然就有点紧张。

 

他在吃饭的时候总是往她这里看,江熹假装玩手机,她有感觉他在看她,那样的视线非常明显。


平常在工作室,或者在他家独处,她其实就隐约有这种感觉,此刻她坐在他对面,餐厅里灯光昏暗,侍应生端着餐盘走动,钢琴曲绵长,他的视线一下就逼仄起来,她感觉到一种侵略感。

 

电影在十二点首映,后来他们从商场出来,沿街在路上漫无目的地走。

 

江熹说:“我知道你不想画广告。”

 

李寅东挑眉看她。

 

看到她表情认真,分析他的独立漫画核心价值观,还有定位和方向,“商业化会消磨你的灵气,我想辞职,是因为不想逼你做会令你痛苦的事。”

 

“我……”他露出片刻的怔忡,“江熹”,叫了声她的名字。


他说:“我很开心。”

 

彼时他们站在喷泉旁边,广场的背景音乐播放的是一首抒情民谣,女孩子成群结队地围上景点拍照,青春洋溢,都很漂亮,但李寅东静静望着江熹一个人。

 

刚刚修理过的鬓角偏锋利,他凝起眉眼,轻声说:“其实我很早就认识你了。”

 


9

李寅东第一次见到江熹的时候,是个特别热的夏天。

 

七年前。他高四,复读,跟画室一起集训。

 

画室有个同学,是上一届同学的兄弟,表亲那种关系,李寅东跟那个毕业的哥哥有点过节。后来哥哥考上了中传,他落榜,跟弟弟留在了同一间画室,开学两天,同学们很快就发现了他和弟弟之间剑拔弩张的氛围。

 

李寅东一直都不太擅于交际。他讲话很毒,也比较凶,不是他成名以后突然改变了性格,而是他自小如此。当时的画室,因为讲话他得罪过不少人,而那个死对头则恰恰相反,长袖善舞,人缘极好,和很多人打成一片。

 

于是李寅东被冷落,被针对,那段时间过得很不好。本来就因为复读而恶劣的心情被糟糕的人际一再影响,心情相当低落。他不爱说话,在那间画室尤其不爱,跟谁都臭着一张脸。

 

那个夏天,江熹上高二,瞒着爸爸来画室学习。

 

她用从初中开始攒下来的压碎和零花钱上交了学费,插班进了第二轮素描学习,在画石膏体。

 

江熹一个人插班进来,同学们见她是新面孔,死对头跟同伴开玩笑,让江熹分水果的时候把画室的静物拿给李寅东。

 

在画室,吃静物台上的静物会被诅咒考不上大学——这种传言很多人都只当是个笑话,但对复读生李寅东来说,讽刺意味太明显了。

 

江熹不是艺术生,不知道这个传言,她真的听从同学的指示,拿着静物台上的黄桃分给了李寅东,“她们说你很喜欢吃桃子”,这是十六岁的江熹跟李寅东讲的第一句话。

 

“滚。”这是十九岁的李寅东跟江熹讲的第一句话。

 

江熹在同学们的起哄里渐渐明白了这个传言的具体内容,死对头指着李寅东说:“你就是去年偷吃了静物,所以考不上大学的,对新同学这么凶干嘛啊,考不上还要怪别人吗?”

 

李寅东骂了脏话。

 

他跟人打了起来,很快画室的男生过来帮忙,都倒向死对头那一遍,李寅东被鼻青脸肿地推在墙角。十九岁的大男孩摸了摸嘴角的血,笑得一脸嘲讽:“我考不上,你以为你画成那样就考得上了吗?色感一塌糊涂,灰阶被涂得死黑,明暗关系稀烂,人像跟烂掉的柿子一样恶心。”

 

不欢而散。

 

江熹尴尬地站在人群外面。看着一大伙人簇拥着往一个方向走,而李寅东拎着书包,形单影只地走向另外一边,跛着一条腿。

 

第二天,李寅东带了螺蛳粉来画室吃。

 

味道奇大,所有人都要他出去吃,但他不肯,他偏要恶心别人。江熹躲在角落里看他和同学们吵架,死对头非常生气,上蹿下跳,李寅东挑了眉毛,什么都不说。他越不说话,死对头越生气,江熹看着好笑,觉得画面特别喜感。

 

她觉得第一天意外参与了那场恶作剧,很对不起李寅东,于是在第三天吃饭的时候,也偷偷买了螺蛳粉,打算跟李寅东一起吃。结果第三天死对头把这件事告到画室老师那里,老师来到画室外面的餐桌,抓到他们两个现行。

 

从老师办公室出来,李寅东跟江熹讲:“你有病?”

 

江熹有一点点委屈,她说:“对不起。”

 

那会儿李寅东年轻,少年意气,处理阴阳怪气的嘲讽远多于善意,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回应,下意识反驳:“对不起什么对不起,你离我远一点,不要跟我站在一起,我闻到你身上的臭味了。”

 

江熹当场被气哭,红着眼跑掉了。

 

李寅东说完这句话以后立刻就感觉到了后悔。不应该迁怒的,他回到寝室里自我反省,也许该说对不起的那个人是他。

 

但他没有来得及说上这句抱歉:第二天到了画室,江熹退学了。

 

她私下跑来集训的事被她爸爸知道,江爸爸在上课的时间闯入教室把她拎走,李寅东再也没有见过她。

 

那句抱歉越放越久,他用残缺的人际网络勉强打听到了江熹的高中,趁画室写生的时候,坐公交车去她学校看过一眼。

 

星期三,他看到了正在上体育课的江熹。

 

此后很长一段时间,他都会在每个周三固定来到这里,在车站等车的时候练习速写,在学校旁边一边采风,一边画场景,一边看着江熹跟同学讲话。

 

她真的笑得特别开心——好像能感染人的那种开心——看得李寅东的心情也好了起来。

 

他进不去校园里面,也不知道见面以后应该说些什么,那种心情难以描述,他越来越在意她,有时候会梦到她,于是他想到了一个故事。

 

他想他和很多年以后的自己打电话,那个复读的、被人肆意辱骂的、一无所有的他和活过了低潮期的自己对话,两个他过着平行的生活。他也想象很多年以后的自己拥有了一个可爱的女朋友,那个女孩也许会像江熹一样,笑容纯粹,陪伴他身边。

 

他把这个故事画了下来。

 

他的笔名W,很多人以为那是东的谐音“冬”里winter的意思,但不是的。

 

他说的是星期三,Wednesday,每一个可以看见她的下午。



10

江熹说:“……我有印象。”

 

她捏着手包,左手掐着右手,“但我当年只呆了一周不到,不记得你的名字,也记不太清……”

 

李寅东说:“我知道。”

 

她往他的方向看,看到男人宽阔的肩膀,漆黑的眼睛,表情尤其认真。她说:“那你为什么不来找我?既然知道我的学校,也知道我在什么时候上体育课,知道我的名字……”

 

“我找了。”李寅东说。

 

“我去找过你,在你快毕业的时候。方法挺傻的,在放学的三中门口问走过的学生‘你认识江熹吗’,好多人都把我当变态。”他笑了笑,笑容不深,有种惫懒的感觉,“后来终于找到一个人说认识,告诉我是高二十三班的同学,带我去见了……”

 

“我是五班的呀。”

 

“我知道。”

 

于是他终于知道,三中有两个同名同姓的女孩,江熹和江希,他在那天满怀希望地来,见到了另一个同名的女孩。而江熹在当天毕业了。

 

她捂住嘴巴,失声说:“所以《夏天》里,十九岁的‘你’和二十六岁的‘你’的最后通话,发现‘你’联系上的‘自己’其实是另外的人。二十六岁的女朋友成了十九岁的你的前女友,最后结局会是这样……”

 

“那是漫画了。”李寅东低声笑了笑。

 

江熹红着眼眶,没有说话。

 

“都是编的故事,”李寅东伸出手,揉了揉她的脑袋,“不可能真的有人可以穿越时空,联系到过去的自己。”

 

江熹哭了。

 

她说:“我们每个创作者,都会穿越时空,为了拯救儿时的自己——这是你写在《夏天》的最后一句话。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有人画出一个这么惨烈的虚无的结局,又一边可以说出这样有力量的话来……你……W老师……”

 

“我可以抱你吗?”李寅东问她。

 

江熹张开手臂,轻轻揽住他的腰,她把脸埋在他胸前。

 

听到他说,“对不起”,还有,“谢谢你。”

 

很短促,瞬间就说完的一句话,慢吞吞地走过了七年的时间,终于抵达到终点。很多东西含混起来,季节,时间,十九岁和二十六岁,他共享同样年轻的容颜,还有同样热血的心。他说出来了,她也听到了。

 

那个夏天啊。

 

(完)

评论(17)
热度(553)
  1. 共18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

© 林也遥 | Powered by LOFT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