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行植物

乐园

其实我很少想这个问题,为什么要焦虑,或者到底是什么让我焦虑,因为死线真的很多。常常是一件事干完了,第二件事的死线逼近,人被推着往前走。但那个时候,我投三区的论文被拒了,反应器也崩了,所有事都止步不前。毕业论文和期刊论文双双受阻,我想,完了,毕不了业了,于是坐在实验室的地上一顿大哭。当时我们课题组的两个同级实验顺利,这个点早就离开,整个实验室只有我一个人。才哭了三分钟我就哭累了,从地上爬起来,按掉房间的电源。

坐在寝室的床上,我想了一会儿我的厌氧反应器为什么会进空气,想不明白,只知道如果任由这种情况继续发展,泥里的菌种失活死掉,所有实验得从头开始,延毕是一定的事。空调好冷啊,我室友突然跟我说,我转过身去调墙上的遥控,趴在栏杆边看到窗户外的高楼。窗花是上一级学姐留下来的遗产,到我们研究生第二年,花得很厉害。我从脱落的墙贴里看到高楼大屏上的滚动的红字,上海欢迎你。

 

来学校之前,我就在网上看到过帖子,说研究生宿舍窗口可以看见东方明珠,那天我特别兴奋地截图发给粒子,粒子回我说,好啊,下次我们一起去。我想说不是我要去,而是我宿舍可以看到,这两件事不一样,但当时我没有说。也幸好我没有说,来学校以后我很快就发现研究生有两种宿舍,隔着一站路,我们寝室只能远远看到外滩的高楼。

后来我和粒子一起去东方明珠的旋转餐厅吃饭,那天也是我第一次见到她的男朋友,说不上来尴尬或者不尴尬,他们两个感情很好,而那晚的夜景很漂亮。我们来的时候天还没有完全变黑,玻璃外面一片紫,天空是粉紫,云是蓝紫,高楼是深紫,至于底下的黄浦江,它反射着和餐厅里灯光一样的暖色,是一点点暗下去的。

粒子男朋友指着江边的一块高楼跟我说,外地人来上海一定要去黄浦区玩,他说前几天跟粒子走出小区,看到一条巨大的横幅,在黄浦区,能听到上海的心跳,此话不假。我说我听说上海市区有很多老房子,公馆、租界和弄堂。粒子说好,那我们去法租界玩吧。

再后来我和粒子真的在市区里看到过很多老房子,遇到公馆和弄堂,她总是让我停下来帮她拍照。蹲低一点,可以把腿拍得很长。你要把我放在九宫格的下面。我刚上研究生,课业并不算繁重,跟她出来玩过几次,后来出来得不多。

粒子又给我打电话了。

 

我第一次见到粒子的时候她还是个小女孩,我们是初中同学。学校是市里一所名校的分校,一开始我和爸妈都不知道它算是半私立学校,毕业时我们都知道了。毕业两年以后,学校和公立学校合并,改名重修,面目全非,当年同校的同学大半出了国,剩下人里二分之一读了艺术生,我和粒子是极少数既没有出国也没有读艺术生的,我考上了市里最好的大学,而粒子上了所专科。

其实后来我们讨论过这所初中建立的初衷,二胎政策没开放,好几个生了弟弟或者妹妹的家庭把小孩扔到学校托管,毕竟高昂的学费涵盖了食宿和封闭管理。而像我和粒子家这样既没办法供我们出国,也没想法送我们读艺术的,到这所学校纯粹是因为我们过于傻逼。

大学四年我接到过很多个粒子的电话,她和前男友分分合合,特别痛苦,大学毕业以后,她说她不想在这个城市呆了,要出去走走,于是在迪士尼遇到了现在的男朋友。她说他们在迪士尼的梦幻花园相遇,她当时站在红心皇后那个巨大的脑袋下面自拍,现男友拿着单反站在旁边拍她,加个微信吧,回酒店我传你。粒子说行啊,把我修好看一点。那张照片我看了,粒子跟我说,巨丑。你知道吗,她问我,红心皇后园区的灯光是从下往上的,让人看起来宛若恶毒女配。就像红心皇后,我说。她说,是,就像红心皇后。

 

你在哪儿呢,粒子问我。我说我在床上躺着。她说这才几点你就睡了,我不信,你平常都刚刚做完实验。我想说我今天也刚刚做完实验,但我的无氧反应器漏了,可能毕不了业,但是我没说。我问她打电话有什么事。她说你过来,我有个惊喜给你。我说不用了,今天太晚了。她说你来,孙平在这里。然后挂掉了电话。

我坐在床上发了会儿呆,想粒子怎么会遇到孙平,毕竟孙平已经失踪很久了。怎么说呢,不是那种需要到警察局报道的失踪,是一种他单方面拉黑我、宣布和我解除关系的失踪。我不知道具体该怎么定义我和孙平的关系,毕竟曾经有那么一段时间我是真的以为他是我男朋友。那大概是发生在今年初春的事情,其实并没有过去太久。我记得那天我穿着风衣从实验室走出来,在快到宿舍时看到了孙平。时至今日我依然不知道他到底多少岁,甚至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叫孙平。他加了我的微信,说对我一见钟情,希望我不要觉得唐突,我没有说话。换做平常我不会理会这样的搭讪,但那天真的太晚了,他拉着我站在宿舍楼下说了好久的话,我看到他冷得哆嗦,却把围巾戴到我脖子上。他说希望明天见到我,我鬼使神差地没有删他。

被他拉黑之前,我总共和他一起出去过三次,我也收到过他的三次转账,三个礼物。第四次我想约他出来,他整个下午没有回复,我才发现我对他除了微信一无所知。我只知道他很有钱,他是土生土长的上海人,他带我留宿的他家挺大,是个复式,有两层。唯一的微信还是个小号,粒子这样跟我说。接着她帮我回忆了我和孙平相处的所有细节,他说他在微软工作,假的,他说是程序员,假的,他说他没有女朋友,未知,大概率也是假的。

你可能被骗了,粒子跟我说。我说嗯。

 

那天我到巨鹿路的时候,已经将近午夜,上海的夜晚彻夜不眠,整条街亮得好像白天。我站在酒吧门外跟粒子打电话,粒子说叫我往里走,门外有人接我,我说好。用力推开门,入口区很暗,我往里走,看到门口站着一个女人,我以为她来接我,我说你好,她看了我一眼,你找我啊,这样问我。我听到这句话,知道自己认错了人,连忙说不好意思我是来找朋友的,认错人了。她又看了我一眼,这次笑了,她说我知道。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左右张望,依然没看到粒子说的人。你找孙平的吧,那个女人突然跟我说。我想问她怎么知道,我也问了,但是她没有回答我,只是掏出手里的包包,拿一面小小的镜子涂着口红。我这时候才发现她穿的是一身素色的旗袍,身材极好,举止有种上世纪名媛的复古和优雅。

她往酒吧里面走,站到一扇门后面,转过来看我。我知道她是让我跟着她的意思,但我不认识她,我说我等朋友。她又说,我知道,只是朝我笑。我看到她推开那扇门,地下室的台阶向下延伸,深处闪着酒吧蓝紫色的荧光,声音在推开门的瞬间灌入耳中,已经有点吵了。我说您先走,她也没动,就站在那里,然后说,我知道孙平在哪里。那时候我突然想起一件完全不相干的事来,很小的事,甚至有点莫名其妙,我想到和孙平相遇的那个晚上,他跟我说他叫孙平,我问他知不知道孙少平,他问那是你的同学吗,我说不是,是平凡的世界。平凡的世界,他说,我知道平凡之路,我曾跨过山河大海,也穿过人山人海。

你要走吗?女人问我。我说好,我们走吧。

 


很长很长的台阶,走了三分钟以后,我突然觉得它太长了,站在原地等了一会儿,那个女人转过头看我,她后面的灯闪了一下,好像是有车朝我们的方向驶来。酒吧里人声嘈杂,特别多的人,在舞台中央跳舞,或者围在DJ下方。吧台区人也多,椅子上坐满,凑得相当近在讲话。那女人带着我向前走,越来越深,越走越远,走了大概十来分钟,依然还能再往前。我觉得有点奇怪,朝她大喊,她转过头来看我。这里太大了吧,我跟她说。她说为什么这么说,我说我们走了十分钟还能往前走。她说没有,其实我们只是在原地绕圈,接着指着舞台中央。

我仔仔细细去看舞台中央,发现人群正绕着一个巨大的喷泉在跳舞,因为水反射荧光的颜色,一开始不容易辨别,所以我没有看清。亮蓝和亮紫的荧光,只有喷泉的正上方亮着一盏黄色的灯,远远看起来像是个月亮。倒影投到水里,虚虚实实的影子晃啊晃,看起来反而更像。我看到跳舞的人偶尔停下来,在水里捞出个什么,又摊开手互相给对方展示。再走近一点,我看到那是酒吧门票的叠成的纸盒子,刚好可以装捞出来的东西。我按照指示叠我的门票,很快它也成了小方盒,稳稳当当立在手心。那水真的混入荧光,一时间看不清质地,只觉得地上有一个漂浮的月亮,用手一捧就能上来。我刚好站在喷泉边上,弯下腰就可以捧起月亮一样,所以也拿纸盒子到放手心,尝试着在水里捞。

盒子里躺着一枚硬币。门票软掉,没办法再捞,但那枚硬币真实地躺在我的手心里。我拿在头顶对着灯光看,发现那是一枚五角钱的硬币,铜黄色。女人大笑,她说你运气太差了吧,基本上都可以捞到欧元硬币的,最不济也可以捞到便士,回去做个纪念。我想起我玩抽卡游戏常年脸黑,挠了挠头,不知道说什么好,最后还是说,你不是带我找孙平吗。女人往我背后看,她说在那里,你没看到吗。我转过头去。

我看到孙平搂着一个女人的腰,两个人相当亲密地讲话,三分钟以后,坐在吧台前的两个人开始接吻。我走过去,走得很近,听到孙平说,你知道吗,我对你一见钟情。我想起拉黑我之前,我们吵过一次架,我给他打视频,他按掉,我再打,五六次以后他发来语音,你有病吧,你他妈是有病吧。我说我是。我拿起吧台上的酒瓶往他脑袋上砸。酒吧里音乐声很大,我说过的,所以那个女人的尖叫被盖住,人群惊慌着四散,嚎叫也被盖住,很像煮水时烧到沸腾的泡泡,挨个蹦跶,却一点声音也没有。孙平说我操你妈。我说你是骗子。他说我骗你什么了。我说你骗炮。他说我给你钱了。我说我他妈是妓女吗。他说那天你去我家里不是看到我的结婚照了吗。我的脑袋轰地一下就炸开了。他还在说,他说一开始你不让我上,你记得是哪句话让你后来同意被我上的吗。我说你他妈闭嘴。他说,我会娶你,你毕业就在上海工作,我们会在上海有个家。他说你这样跟妓女又有什么区别。我举起新的酒瓶大力往他脑袋上砸,他被砸得倒到地上,继续说,上学很累吧,找个上海男人嫁了就方便多了。我说你闭嘴吧,然后也坐了下来。

我坐在地上,好端端地想起我养的泥,想起实验数据要给学弟,如果我延期毕业,他也要受影响,我又想到杂志社给我的回复,问我怎么理解我的实验框架,事实上直到现在我都没办法相信我被三区拒稿,大学毕业,我以年级第一的成绩毕业,本科学校返还了四年的学费,研究生保研复试也是第一,老板说她觉得我是个搞科研的料。好荒诞啊,我坐在地上想,捂着脸,看到一双香奈儿的鞋子。

你看到了啊,粒子说。我说是啊。我当时坐在地上,余光看到粒子拖起孙平的身体,抱着他往酒吧深处走。我说你干什么啊,她说处理尸体,我大惊,我说我没下死手,孙平没有死啊,你看他还能动,但是粒子没有理我。她跟那个穿旗袍的女人使了个眼色,两个人一起扛起孙平的身体,摇摇摆摆往酒吧里面走。走得很快,我连忙站起来往前追,跟着她们两个往里面走,越往前走,水汽越重,然后又出现了一扇门。

推开,这次里面没有声音,也没有光,看起来很黑。地下室还能往下,这里到底有多深啊,我问,她们两个人都没有跟我说话。相当稳健地扛着一个男人下往楼梯,她们离我越来越远,所以我不得不赶上。我跟着她们一起进到更深的地方,渐渐走到了平地。视野开阔,我发现我们走到了站台前面,十米外是铁轨,有风呼啸着过来。地下室怎么会有风,我又问,她们依然没有跟我说话。两个女人拖着男人自顾自地走,走到椅子前面,她们坐了下来,把孙平扔到地上,留了个位置给我。

我坐在她们两个中间,面朝铁轨的方向,我问她们,这是哪里,粒子突然开口,她反问我,你最近为什么没有给我电话。我说,我毕业论文崩了,投期刊也没有投上,被一区二区三区连续拒绝,不是我不想找你。她说,其实你就是不想找我。然后我没有说话。沉默了很久,粒子又开口,她说,你记得我们学校门口的饺子吗。我说,我记得,北方人饺子馆,猫耳朵也很好吃。粒子说,毕业两年以后就换老板了,再也不是原来那个味道。我说,是吗。她说,是的,那你为什么不想找我。我说,你记得我们当时为什么成为好朋友吗。她说,难道不是因为你馋我零食吗。我说,初中第一年班上有个女孩很凶,有一次你们吵架,她把你的笔盒从四楼的教室往下扔,班上没有同学帮你,我下楼捡了起来,然后我们成了好朋友。她愣了好久好久,说,还有这件事啊,原来她初一还这么对过我。我说,你不记得了吗。她说,我不记得了。我说,难怪你们现在变成好朋友了。她说,是啊,昨天跟她一起刷夜,她还欠我一万块钱呢。

我站了起来,粒子也站了起来,那辆车开过来了。粒子把孙平抱上车,我看到车上的座位坐了不少人,所有人无一例外都陷入昏迷。踩到车上,好像突然进入稻田的泥水里,空间有种错乱的诡异感。躺倒在座位上的人把脚插在地里,长入车里似的,身上有草或者花开了出来。粒子把孙平丢在一个位置上,走动间一只灰色的大鸟飞了起来,在灯下烤它的翅膀。粒子说我们下去吧,关门以后就下不来了。我往后退,退到门边上,听到粒子指着车上的指示牌继续说,这是四号线,环线。我说从宜山路开往宜山路,是四号线,但是这些是什么东西啊。似乎有种封闭的环境里特有的绝望气息在蔓延,我摸到被杂草遮住的车身,扒开藤蔓定睛一看,车身上密密麻麻刻有不同的字迹。人的名字,城市的名字,食物的名字,诗,唯有我一人逃脱,来报信于你*。

我往后退,退出车门,尖锐的滴声响起。粒子拉我站在站台,穿旗袍的女人却没有下来。我想拉她,她握住我的手。我说,你是谁,她说你有我的名片,我摸到口袋里一张硬卡纸,抬起头问,是你把他们变成这样,她笑了笑。车慢慢关上了门。又是一阵风,我和粒子站在空空的站台,她说,她还会来的,这是环线,如果你想找她的话。我说,我想回家。粒子说,我知道了。她又坐到了椅子上。

我跟着她坐上椅子,她靠在我身上,她问我,我们还是朋友吗。我说,是啊。我说,我们怎么回家。她说,原路返回就好了。我往后看,来时的路涨了大水,黑暗里荒芜一片。我说,那我们现在干什么。她闭上眼睛,现在睡会儿吧。我说,好。

 

我穿过一截车厢,又穿过一截车厢,看到了坐在座位上的粒子。粒子帮我把书包扔上行李架,拉着我坐了下来。你来上海上学太好了,她说,以后我们每天可以一起玩啦。我说,你要带我去法租界,我听说那里的老房子很漂亮。她说好。乘务员过来检票,我摸出口袋里一张硬卡纸。2012年8月29日,到上海。

我想起了她的名字。

 

*唯有我一人逃脱,来报信于你。

——《圣经·旧约·约伯记》第一章第十九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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