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东西一周前就修好了。按下开关，绿灯闪烁，只要再提一把拉杆，它就可以启动，但我和小北谁都没说。

因为舱里只有一个座位。

那天放学，我和往常一样挨到最后，班上两个女孩只比我早走五分钟，她们在说这周考试的成绩。这次考试有水分，班上前三有个人拿到卷子，是班主任补习班的题。说完以后她往我这边扫了一眼，压低声音说了句我听不清的话，我听清的是另一人回答她的下一句，她说，你管她干什么呀，她能跟谁说，班上没人理她。走了走了，她们推搡着，我没抬头，但我听到她们的声音远了。

我到这时候才抬起头，合上书，收好电路图，把笔记本装到书包里。我往小北的教室走去。他的教室离我有点远，从我们这边绕到另一侧的楼梯，要再往前走一些才到。其实就是因为他的教室离我很远，所以我和小北才有认识的机会，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也是放学后很久，我以为那间教室没有人，却没想到他在。绕得远了，我就可以从这边楼梯的厕所走，课间不用看到同班同学，避免很多尴尬。但认识小北那天，尴尬难以避免，他正在女厕所穿衣服。后背露了出来，教我看到一些淤青，然后他转过脸，眼睛也是紫的。他走过我身边的时候，衣服上的水贴到我胳膊，很凉。

这会儿我走到小北教室门口，站在他的后门，看到他踮起脚够黑板顶上的一个东西，我的视力很好，能看到那是他的笔盒，不知道被谁放在高处，他跳了两次没有够到。然后他走回自己的座位，教室最后一排，把座椅拖到黑板前面，踩到椅子上去拿他的笔盒。踮脚的时候衣服扯动，我看到他的背上又有淤青，但我没有说话。我躲到教室门口，从另一侧绕圈，又一次转到了他的教室门口，大概过了五分多钟，小北走了出来。

你来了，他跟我说。我说，嗯，你搞好了，刚好我也才出来。他一开始没说话，跟着我往外面走，后来说，我觉得很难。我知道他在说什么，但我不知道怎么回，所以又沉默了一会儿。后来我说，总有办法。他也说，嗯，总有办法。然后我们出了校门，一起往后山上走。

我和小北后来成为朋友，就是因为后山的秘密基地。离学校不远，但因为山林很深，洞口藏在里面，所以很少有人发现。一开始我和小北都不知道彼此的存在，我先在飞船边的墙上画了幅画，第二天发现旁边又多了一副。我画的一只公牛，小北画了一副马，第三天我画了公牛转过身跟马搏斗，第四天小北画了马和公牛一起吃草。第五天的时候我放学比较早，一进去就看到冷冰冰的飞船旁边有个活人，小北蹲在地上写字，收到请回答，前面的字我没看清，因为他看到我过来，立刻把字给踩掉了，问我你是谁。

我说我谁也不是，但我以为画那只马的是外星人。小北愣了一下。照理说我的推断合情合理，毕竟我和他在地底的空洞里看着一只宇宙飞船发呆，联想到外星人又有什么稀罕，但他就是愣了一下。我有点尴尬，说，我先走了，他在我转过身的时候开口，他说，你知道吗，这艘船能飞。

我和小北一起修好了这艘船，其实说一起并不公允，是小北修好，我不太懂。我理科很差，物理只有三十多分，看时间简史都很费劲，而小北是个天才。修好以后，我们两个靠在飞船前面发呆，船舱在通电的瞬间升起一个望远镜，我和小北轮流看了眼，只能看到洞里皲裂的土，土里的菌落下行，像植物的根茎。

后来小北说，我研究过了，这艘船的金属结构和地球上其他任何物质都不同，它可能不属于这里，所以我没办法改造。我说，嗯，我知道。我问他，你会开飞船吗。他说，我不会。然后我们坐在地上。地上有灰，后来我们常来，我带了一个毯子，小北和我坐在两头，他说，他没有爸爸。我说嗯，我没有妈妈。然后他说，他妈妈另嫁，过得不错，他在叔叔家住，婶婶并不喜欢他。我说我爸在我妈死了以后经常喝酒，我有时候会怕他喝死。他从口袋里拿出一个东西，像眼镜一样，但是只有一边，他说你拿在眼前看看。我拿到眼前，他去转那个升出来的望远镜，吱呀吱呀地响，我在镜片里看到土里的菌落忽上忽下，变大变小，小北说，我没有办法让两个人一起去，但我们另一个人可以用这个镜片看到天上的人看到的东西。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听到这句话突然就哭了，小北没有说话，我就一个人慢慢哭，哭了很久哭累了，慢慢睡着，小北又把我摇醒。他说，我想到了一个办法。我说，什么办法。他说，我们猜拳吧。我们猜拳，小北赢了，我才想起来问，是赢了的去还是输了的去，他突然笑了一下，说，输了的人决定。我想得脑袋都痛了，跟着他把飞船摸了又摸，手握在拉杆上抖。我说我知道你想去，我的愿望是你能得偿所愿。他看了我好一会，突然叹了口气，跟我讲爱因斯坦说过，人可以为所欲为，但无法得偿所愿。我说为什么。他说他也不知道。

我们两个在毛毯上躺了下来，他挨我很近，我握着他的手。他说，睡吧，我说好。醒来的时候，飞船已经不见了。我拿着那个眼镜走了出去，坐到学校的假山上面，看到眼镜里有广阔的天空，天空下俯瞰的山与河流，还有成群结队的鸟。我看到海豚跳出海面，动物们群居，山川广袤无际，又渐渐往远拉，往前走，走得很快很快，快到城市一晃而过，最后落到树林里面。很小很小的影子坐在假山下面。我仰起头。看到白日的月亮上有个少年。

人和人之间最远的距离是什么。

你为什么永远这么孤独。

小北，不要回答。

这是我的奔月计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