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行植物

六岁那年有个人告诉我,我的妈妈去了远方,我的爸爸努力工作,后来我才知道,我的妈妈下海卖淫,我的爸爸替人杀人,都不得善终。高晓晨和高启强顶嘴的时候,经常说老鼠的儿子会打洞,我心想这话其实不假,只不过他命比较好。

 

我第一次见到高晓晨的时候就这么觉得了。

 

他说他有全套的奥特曼,班上所有人只有他集齐了,带着我参观他的房间,我不喜欢奥特曼,那会儿我比他稍微高一点,抬起头看到放在柜顶的八音盒,那位置很高,不是他平常随手可以够到的,大概率是他不喜欢的玩具,我拿下来,他跟我讲这个八音盒很贵,是他妈从巴黎带回来的礼物,让我不要碰,我把玩具放回去,他说完这句话还没有停,问我,弄坏了你赔得起吗,乡巴佬。

 

我推了他一把。

 

他哭着过来打我,声音很尖,我听到下面的人上来,便也哭了起来,他扑到高启强的怀里说我碰了他的八音盒,然后高启强按住了他,逼他把八音盒送给我。后来我把八音盒丢到垃圾桶里。

 

老默从垃圾桶里把它捡起来,用衣服擦拭干净,低下头看着我,说,瑶瑶,爸爸知道你受委屈了。

 

他啊……

 

那天我和老默坐公交车回家,我晕车,靠在他肩膀上睡觉,他轻声跟我说他以后会有钱的,如果我想要八音盒,他会亲自给我买,但这个八音盒是高叔叔送给我的,所以我得收,因为高启强是他最信任的人。

 

我和老默住在旧厂街的老房子时,他经常在夜里跟我聊天,贫瘠的监狱生活乏善可陈,杀人的事又不能跟小孩儿说,最后讲来讲去,讲的都他最信任的两个人,一个叫安欣,一个叫高启强。

 

他讲他进去那几年,活得没有盼头,直到安欣拿了他的头发给他做亲子鉴定,终于让他找到了我。他还讲他出来以后找不到工作,是高启强把原来的鱼铺租给了他,给了他容身之所,他们都是很好的人。

 

老房子装修简陋,老默没钱买空调,京海的冬天虽然短,但一到夜里就特别冷,我们两个人睡在一张床上,他把我的脚放在他肚子上取暖,讲完了两个大恩人的故事,突然不知道说什么,慢慢没了声音,长久的沉默里,我近乎睡着了,听到他梦话一样说,瑶瑶,我们会过上好日子的。

 

我不知道他对好日子的想象究竟是什么样的,但对我来说,那几年已经足够好了。

 

夜里,我突然感觉到一阵剧烈的腹痛,他不知道我怎么了,吓得脸色发白,我第一次见到他抖那么厉害,握着他手,我说我来例假了。

 

他起来洗床单上的血,天很冷,所以用的热水,我当时并不太懂,他当然更不知道那血会因为一点点热气而永远留存在纤维里面,再也洗不下来。后来换了以前的旧床单凑合着用,我先进被子,他坐在床头像是思考了一下,没有看我,好久以后才把被子掀开。

 

我觉得我永远都不会原谅老默。

 

香港的迪士尼,唐小龙对陈书婷说,老默就是用来干这个的,他是高启强的卒子。高启盛死得大张旗鼓,全国都是关于他的新闻,高启强给陈书婷打电话,陈书婷没有接,唐小龙一遍一遍替高启强解释,他说强哥不会是出卖兄弟换取前程的人,他说嫂子你应该相信强哥,陈书婷扫翻桌子上所有的东西。

 

我把报纸捡起来,在一个不太起眼的版面里看到陈金默的通缉令,和他试图炸毁医院最终被警察击毙的新闻。我感觉到一种灭顶的恐惧,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背那个炸药包,又为什么要和人同归于尽。直到后来,我上了大学,慢慢把这些年从唐家客厅里听来的一切拼凑起来,终于还原了他当年离开我的真正原因。

 

因为在停车场见到安欣,我告诉安欣,老默晚上没有回家。

 

我不知道,或许以安欣的探案水平,没有我那句话他也依然会怀疑老默,但我还是原谅不了我自己。唐小龙和我们一起去往香港,高启强把我当人质,逼老默做选择。老默是一把很好用的刀,如果一切顺利,他可以杀死安欣、杀死李宏伟,然后带我离开京海,隐居起来,再次为高启强所用,但是老默没有。

 

我永远、永远都不会原谅老默,他率先排除了这个选项,他没有杀死安欣,他选择自己去死。他先是来得太晚,让我在童年时受尽排挤和侮辱,他又死得那么早,永远停留在二十八岁,剥夺了我对父亲的所有想象。

 

六岁以前,很多人骂我是野孩子,我咬住他们的脸,满口是血,告诉他们我有爸爸。那时候太小,说话很急,我说我不仅有,而且还有两个。

 

没想到一语成谶。

 

高启强把陈书婷从香港接回来,带我去给陈金默上香,他说瑶瑶,你爸爸和小盛叔叔都不在了,从今以后我就是你的爸爸,书婷阿姨就是你的妈妈。

 

我看了看他,然后看高晓晨,高晓晨果然开始发作,大喊他不要把爸爸妈妈分给我,那天天色阴沉,所有人穿着黑色的衣服,只有高晓晨一直在哭,最后他哭累了,陈书婷抱了抱他,然后也抱住我。

 

我喊高启强,爸爸。

 

忘记在哪本书上看到过的了,说一个女孩想要长大,需要完成一场精神弑父,老默死得太早,我杀不了他,我只好杀死高启强。

 

十二岁那年我第一次见到高启强,他把高晓晨的八音盒拿给我,我闻到他身上有一股檀香。高启盛死了以后,他不再拜访陈泰,也就再也没有老爷子屋里的香气,当年他在菜场卖鱼,跑到陈泰的沙场下跪,很多人都听到他要给陈泰养老,最后上面来了人,他推陈泰到人前顶罪,判的死刑。

 

他和老默明明是完全不一样的人。

 

老默是鱼腥味的,他出入酒局、晚宴,喷陈书婷给他选的男士香水。老默很穷,他在京海市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有数不完的钱。

 

但后来,陈书婷死了,高晓晨住在学校经常不回家,我在夜里出来倒水,会看到他坐在一楼的楼梯上发呆,见我来了,喊了一声,瑶瑶。

 

我不明白,他怎么会爱人呢?他又有几分爱过高启盛和陈书婷?他痛恨的难道不是以他的权力竟然无法留住自己想要的东西吗?

 

只是有些时候,他回到旧厂街的菜市场,在每个商铺前短暂停留,最后坐在卖鱼的档口,躺在椅子上睡觉,他说他经常失眠,只有在这里才能睡个好觉,某一瞬间他的影子和老默重叠在了一起。

 

执行死刑那天,我看到他出现在门口,满脸的惶然,以他装作那样深情的样子,再次见到陈书婷难道不应该开心吗?

 

他躺在行刑台。

 

针管插进皮肤,他脸上的表情突然一下子变得很平静,睁开眼睛看着天花板。

 

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我想我永远都不会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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