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喀哒一声,车厢的暗格打开,陈权往左看向驾驶座,开车的是阿为。她握着方向盘的手抓得很紧,可能是不会开车,又可能是……陈权正拿枪抵着她的太阳穴。
单手打开暗格,用牙咬住刀鞘,下一刻,他拿刀刺进自己的左胸,剜下靠近锁骨的一块肉来,烂肉模糊,焦黑中包着一颗银色的子弹。
但他手上的枪却纹丝不动。
十分钟前的大其力老街,阿为坐在纹身台上和老板娘讨论花色,大门的彩虹灯带红光闪烁,陈权走了进来。抬枪射击。
阿为离老板娘很近,子弹波及到她,擦着脸颊过去打入墙缝。
室内仍放着那首八十年代的歌。
枪响突兀,惊出内室另一男子,混战从纹身台转向偏厅,都是一瞬间发生的事。
男子被射杀,老板娘趁机躲入吧台开枪,陈权转身从房间里抓出一个婴儿,躲藏的女人眼睛滴血,发出一声惊惧的吼声。
“陈权!!”
那是她最后发出的声音,自从吧台里出来,陈权连射数发打入她胸膛,最后一枪落下,婴儿的嚎哭也结束了。母与子的血汇聚。
陈权惨白着一张脸往外走,见纹身台上坐立的阿为还活着,捏着她的肩膀提起身。
她的视线落在他胸脯,看到他中弹了。
男人的气息很乱,他们说的第一句话,陈权问她,“会开车吗?”
并把枪抵上了她的脑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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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又下雨了,连着几天下雨,路面总湿,泥地很不好走,河水也涨了些,阿为站在石板上,一不留神让水没过鞋底,透湿脚尖。她把袜子放进鞋里,给裤腿系上结,弓下身来继续搓布衣上的灰痂,深黑的硬块冲到池里,晕开后泛着赭色。
有一会儿,她听到风吹着树叶颤下的水声,打在泥地里很软,是一股咚咚的连音。
又过了一会儿,她听到有人踩着湿软的泥地走了过来,步子左低右高,好像受了伤,她转过头看到柱把阿二抱了过来。
“在哭。”柱跟阿为说。
阿为把衣服捞回来放到石板,水往上溢,波到叠在一起的长裤,刚刚拧干的衣服又深了几分。她盯着柱抱来的孩子。小孩在襁褓之中缩成一团,哭得大声,嘴唇张开,有一道银色的线连着上下嘴唇,在第二次嚎哭时张得更大,教银线炸开,溅落到脸颊各处。阿为只看了一眼就知道他饿了。
“我来”,阿为抱他到怀里,把上衣撩下褪到肩膀,接着向前走了两步,离水边远了几分,一边喂一边看着丈夫,“阿大怎么样了?”
这雨刚下起来的头一天,阿大就突然病了。
来势汹汹,病得厉害,阿为和柱抱他去给村头的大夫看了眼,讨来了一剂去风寒的药方,喝了三天,阿大仍烧得厉害。
“不太好。”柱说,“今天还说起了胡话。”
柱看了眼水边的洗衣妇,悄声把阿为牵到林子跟前,离水边最近的木丛长得高,遮住他们一头,两个人说话声音都低。
柱说:“今天五牛哥过来找我,他也听到阿大说的胡话了,他说阿大被魇着了。”
阿为面色发白,“什么?”
“他让我抱阿大去山头庙里给人看一眼,我想着跟你知会一声……阿大可不能再继续病下去了……”
阿为低呼一声,阿二咬得她发疼,她把孩子换了一边抱。
同一时间木丛从里侧被拨开,离他们两极近的地方突然现出个小沙弥。
“啊——”的一声尖叫开了。
转身说了什么“非礼勿视、非礼勿视”,声音从近到远,树丛张开又合拢,现出他身后跟着的人。
阿为愣在原地,隔着尚未合拢的苇草看到一排僧侣的长衫。
最末的方丈站得极远,拨了一圈佛珠,听闻树丛闭合的声音后缓缓抬眼,径直望进阿为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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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长时间里,阿为都在用余光看他,见他一声不吭地剜肉,一声不吭地裹上绷带止血,沉默着穿好衬衫和西服,冷眼盯着后视镜,突然开口说话,“停车”。
阿为愣了一会儿。学着他看了眼后视镜,看到极远的地方跟上了一辆警车,而他们仍在老街景点,平房连排,可以闻到餐厅飘出的油烟气味。
“停车”,陈权给枪上膛。
阿为踩下刹车。
那大概是下午五点的样子。
他们落座进老街的露天餐厅,四人桌上的两位中国游客愣了一瞬。有一个挪了挪手边的包,紧紧捏在手里,另一个盯着陈权,身体不太自然地紧绷,他看到陈权转过头,对店铺里行走的服务生吆喝,说了句流利的缅甸语。
出老街不远,中国游客还很多,一路上甚至有两家专门为中国游客开的江南菜馆,但落座人多的,几乎都是野味餐厅。当地人管野生动物叫“山货”,随着陈权话音落下,特色菜在这张餐桌上摊开,红枣蟑螂,野禽和飞鼠的火锅。
菜馆的门口放有活的野生动物招揽生意,左边的店门口绑了只老虎,厨师拿刀走出,上手割下一块生肉,奄奄一息的老虎侧身面向食客,半凝的血肉模糊一片。
而他们落座的这家店,门口立了只硕大的铁笼,里头装着一只被铁链捆住四肢的黑熊。腹部洞开,连了根橡胶的管子,从陈权身边走开的侍应松开橡胶管尾部的钳子,装了两瓶熊血,又往他们的方向走来。
陈权转动杯子。
“一杯熊血,中国人两百,本地人只要三十。”
坐在对面的背包客问:“你们也是中国人?”
陈权举起杯子笑了笑。
男人的脸色这舒缓下来。
远处有警笛声鸣叫,离得有点距离,通讯设备滋滋作响,人声因为太远听不大清。
陈权和阿为掩藏在人群里。
左边的男人看着陈权问:“来旅游的?”
陈权看向阿为。
阿为把目光从老虎的身上收回,相当平静,跟着陈权的话音落回到餐桌上。
听到陈权说:“在这里工作。”
对面的男人问他:“中国人在这里工作,混得很厉害吧?”
陈权把桌子上的蛋液混入熊血,用食指上去搅合,稍稍笑了笑,“就因为在国内混不下去,所以才会来这里。”
面前的两个男人也笑了。一个问,“你会说缅甸语,他们会给你本地价?”另一个看向阿为,眉眼一挑,“她也在这里工作?”
陈权转过头看阿为。
阿为说“是”。
恰逢便衣走到店里。
店家和来人交谈,声音很大,当地人闻言回头,而剩下的中国游客散在房间各处,一时间目光混杂,也不知道落在了谁的身上。
老板摆手,便衣又看了眼店里,最后拿着对讲机往下一户走去,顺带拿走了侍应刚刚端出来的虫拼。
“他们在说什么?”对面的男人问陈权。
陈权举起熊血一饮而尽,唇色因此变得鲜红,“附近有枪杀案,他们怀疑犯人跑到了这里。”
“缅甸的治安也太差了吧!”
陈权咧嘴笑,侧头看阿为,她正看着他的嘴唇。
“你怎么不喝?”
阿为吞了口口水,表情古怪,“我不能喝。”
陈权拿起她的杯子,含入一大口,没有对上蛋清,血腥味极浓。
把血和唾液混合,带了点烈酒的余味,陈权压住她的舌根,她跟着做出吞咽的动作,把他口里的血吞到口里。
胃里在烧。
陈权捏住阿为的腰,拍下一把美元,拉着她往屋外走。
留下的两个男人交换目光,露出一抹暧昧的笑容,“你知道在缅甸工作的中国女人,绝大部分是干什么的吗?”
另一个望向街区尽头的廉价旅店。
“妓女”。
走进屋内,陈权松开阿为,隔开半米的距离,后退一步坐在椅子上。
长嘶一口气,他把黏在衬衫上的血块拉开,没有拉动。
看着阿为的眼睛。
“你过来。”
阿为站到他的旁边。
他领着她往窗户外面看,从平房二楼向下俯视,看到街区里药店的门牌。
“帮我买点东西上来。”
他把钱包打开在阿为面前。
女孩拿了钱,低声说了句“好”,出门去买东西。
陈权就坐在椅子上看。
看到她的身影从楼上下来,走到药店里面。
七分钟以后走了出来,远远站在路口朝窗户的方向看。
她在找陈权的位置,但男人隐没在死角,看不到人影,最后低头走进旅店。
阿为打开门。
“内锁。”
陈权提醒她。
她闻言挂上内锁,走到椅子旁边,伏倒在他身前。
陈权拿出药。
碘酒,抗生素,阿莫西林,纱布,绷带。
“我帮你。”阿为说。
陈权捏着她放到伤口处的手掌,“认识我?”
阿为说:“嗯。”
“叫什么名字?”陈权又问。
她说:“我叫阿为。”
“过来。”
他把她牵到身前,让她在他的座位前跪下。
摸了摸女孩的下巴。
皮肤细腻,眼睛有些湿润,这年纪的妓女在缅甸不少,她长得颇为漂亮。
陈权抚摸她的脸颊。
“会吹箫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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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都在门外,只有方丈立在床前,床上躺着的孩子睁开了眼睛。
表情淡漠的孩童口吐童言,说了句“好久不见”,面前的方丈像是早就预料到了一样,没有任何反应。
方丈说:“虽不知你为何解封,但既然我可以封印你一次,就可以封印你第二次。”
孩童说:“你且试试。”
方丈低头念佛,空气里印出一个近乎透明的卐,阿大口吐鲜血突然开始剧烈地颤抖,因穿着身素白的内衫,血流得骇目惊心。
阿为推门而入,她擦过方丈的肩膀扑向房间中央,抱住将要落在地上的阿大,满脸惊慌。
方丈收手,佛光消失,他静默了半晌,陈述道:“你炼化了这具身体。”
“你、你要对我的孩子做什么?”
女人半跪在地上,他便垂眸俯视她和怀里的孩子。
“……幼子邪灵入体,今日起我将带他住到寺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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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6年坤沙倒台,缅甸政府迫于世界舆论的压力,大面积焚烧罂粟田,反而陷入一段更长的混乱期。农田和茶叶无法带来长久的收益,经济下行,赌博,采矿,伐木,做军火和雇佣兵生意,赖以生存的人们亡命奔走。
有两方势力重新制衡出当下的和平局面。
一方是坤沙的继承人,沙乐,屠杀原定继承人上位,沿湄公河扩张,稳定于缅甸境内。
另一方来自中国。
自小勐拉的赌场起家,长期盘踞老挝,在老挝建立商业集团,甚至受到政府的帮扶,分到了百余平方公里的土地。
初期缅甸瓜分,两方流血纷争不休,后来止战言和。
大其力是沙乐的地盘。
那天陈权做了一个梦。
他梦到他杀死谢安的夜里。
三辆车把中间的悍马逼停,谢安举起手从车上下来。
陈权靠在悍马上抽烟,屁股坐满,手垂在衣角。
叫了声“谢哥”。
谢安面无血色,眼睛充血,看上去为了赶路不眠不休。
走路也虚浮。
他走到陈权面前,面对面站着,说:“我只有一个要求。”
“别杀我老婆。”
陈权弹了弹手里的烟,烟灰跟着风摆了一圈,陈权说:“换个别的。”
谢安冲上来打他。
陈权往右边躲,单手握住谢安的拳头,把男人翻倒在地。
他在地上朝陈权大吼,泥沙和树叶染上唾液,黏在脸上污浊不堪。
“陈权,我操你妈逼!”
陈权蹲了下来,近距离俯视谢安,又抽了口烟,把烟屁股摁到土里,“换我趴在这里,你会答应么?”
说完他站了起来,从口袋里掏出枪上膛,“哦对了,我忘记我命煞,克妻克子,老婆孩子早死了。”
谢安看到了放大的枪口。冰凉地抵在他的额头。
他开口说,“求你。”
子弹穿透他的脑袋。
陈权转身,食指抬起,朝旁边的人望了一眼。
“谢哥怎么死的?”
那人低下头,战战兢兢,“碰到沙乐的走狗,同归于尽。”
陈权侧头看他,又问,“什么时候,在哪碰到的?”
“小、小勐拉,今天晚上……”
陈权垂首,看向谢安睁大的眼睛,俯下身给他合上,表情平静,“沙乐的人怎么会跑小勐拉来?”
那人见陈权俯身,跟着一起往下蹲,半跪着颤抖,他说:“我、我……也不知道……”
陈权第二次叩动扳机。
人身下坠,落到泥地,闷声一响。
陈权用枪指着另外的男人。
“你知道沙乐的人为什么会跑到小勐拉来吗?”
男人跪了下来,俯身拜了又拜,说,“因为谢哥和沙乐斗了二十年,沙乐一直派人埋伏在小勐拉,就是想抓到空子杀他。”
陈权说:“嗯。”
他捏着枪柄旋转,绕了一圈又一圈,挑起眼睛,看着跪在地上的人笑了笑。
他说:“跑。”
那人转身就跑。
陈权站在原地,看着他手脚并用地跑,努力往丛林的方向奔去。
陈权第三次叩动扳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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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门的高木似有灵性,在夜里微微摆首,和石狮一道迎接方丈的到来。方丈一路往前,目不斜视,在走到石阶前才停下步子,提着阿大入了寺门。
厢房里僧人已就寝,方丈走得安静,他往走廊深处走,拐过弯,阿为突然问他,“要去哪里?”
方丈说:“驱邪。”
“这是厢房啊?”她拉扯方丈的长袍,握住阿大的胳膊,她说,“既然是驱邪,为何不去佛堂?”
方丈看也未看她一眼,继续说,“在内院。”
又往里走了些许,进入内院,只见连排厢房的毗邻处,立有一间额外的佛堂,和寺内中央的拜佛堂比小出很多,看起来是方丈个人朝拜的地方。
阿为松开手。她一松手,便失去对方丈的阻隔,方丈只身向前,衣袍翻飞,留给她一个背影。
他们来到了内室的佛堂。
红色的蜡烛在架上排开,佛祖庄严,红烛的映衬下,教阿为莫名有些心慌。她才刚刚踏进门内,就听得一声惊雷乍响,吓得浑身一震。
只见方丈抬眼往上空一扫,第二道电光须臾隐没,好久没听到接下来的雷声。
阿为转过视线去看阿大,幼子张嘴,正笑容满面地望着她。这笑容让她觉得诧异,隐隐漫上一个古怪的猜测:阿大并不怕雷,他似乎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声似的。
阿为盯着他看,看到方丈挥手,佛堂的门关上,整个房间的红烛开始颤抖,把阿大的面相照得妖冶异常。
罡风疾蹿,室内的光影旋转,阿为觉得头晕眼花,靠在立柱上站立不住。
阿大飘在空中。
方丈拿朱砂和水,笔尖浸满,于纸上试了个鲜红的“空”字。
写完以后他转身,目光往空中的阿大身上扫,幼子的衣物自动剥离,一件件落到地上。
他在他细嫩的身上画符,自左向右,从前往后,一边写,一边有黑色的气从小孩的身体里溢出,顺着朱砂汇集到笔上,又顺着笔缠绕到方丈手腕,黑烟笼罩在方丈身后。
直到这时候,阿为才信他说的邪祟是真,她才真的信了,阿大是被什么东西缠上。
而那东西此刻正汇聚于方丈身后,在黑影里显露出一个男人的模样,眉目眼熟,目光灼灼,如火般炽热地燎在她身上。
阿为坐到地上,仰头怔怔看着方丈,瞧见僧人满头的大汗,写画时越来越费力,最后一笔落下,黑影贴合他的身体,撞得他一晃。
方丈突然转过脸看她。
原本侧坐在地上,骤然被什么力道托起,脚悬在空中。
方丈拿食指染上朱砂,朝阿为伸来。
“这是做什么?”阿为厉声问道。
一抹朱砂点上她的嘴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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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会儿,陈权怀疑自己醒了,他通常睡得极浅。睁开眼睛,房间的台灯还亮着,那女人躺在床上。陈权睁开眼睛的同时,女人突然动了动,一只手撑在床头,匍匐着爬了起来。
陈权猛地站起身。
后踢带动椅子,拖出细长而尖锐的“吱”,在深夜的旅店突兀到有点悚然。但那女人浑然未觉。仍保持之前的速度,一点点转过身体,长发盖住整张脸。鸡皮疙瘩成片立起。
她比阿为稍微高一点。身型略宽,着一身浅色长裙。这裙子陈权见过。大其力的老街,客流量最大的纪念品商店旁,谢安把他老婆藏在了沙乐的眼皮底下。一家有彩虹灯饰的纹身店里。
女人保持着躺倒在纹身店里的穿着,也保持死前那双圆瞪的眼睛,眼白略多,从长发的缝隙里露出,死死盯着陈权。就连伤口的位置也保留了原样。
刚刚死去似的,冷血未凝,滴滴答答往下落。打湿床单。打湿她走过的路面。一步、一步,往陈权走来。
陈权举起椅子,重重朝她身上劈去,女人倒地,发出刺耳的尖叫,那种过于干涸的嗓音像蝙蝠也像山兽,很难相信是人类能够发出的叫喊。
陈权转身往玄关走。永远平稳的手在这一刻颤抖着,他解开防盗链,“咔哒”一声轻响,旋转门锁,纹丝不动。
女人重新爬起。匍匐撑起身,摆正手臂的方向,一步又一步往陈权的方向走。
陈权拿出手枪射击,女人中弹后晃身,继续往前。紧接着又拿出匕首,直接去割她的头颅,刀刃入骨,卡顿,切了一半下来。
掉落一半的头颅,女人毫无反应地继续走。她走到陈权近前,伸手被他拦开,指甲却猝然伸长,探入他的伤口里面。
火焰烫到心脏。灼烧的疼感席卷全身汹涌而来,剧痛无比。有一瞬间陈权觉得他要死了,他看到婴儿形状的黑气在女人肩膀上蹿行,往他的伤口里灌。
熔岩或者火焰,无法辨别,他只觉得烫,刺痛,灵魂和骨髓一齐震颤。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叫出声音。
紧接着听到一声很轻的呼喊。
“陈权……陈权……”
“陈权……”
“醒醒。”
陈权睁开眼睛。
他在床上醒来。
肩膀酸痛,手臂发麻。
有个女孩正枕在他的手臂上。
侧身抱着他的脑袋,阿为把吻落在他的鼻尖。
又唤了一声,“陈权。”
陈权抓住她的手腕。
半弓着身,往下摸外套的口袋,摸到枪柄的金属冷感,紧绷的身体才慢慢松懈下来。
为了追杀谢安的妻儿,陈权只身来到大其力,面对陌生的旅店和陌生的女人,他不可能躺在床上。
他清理伤口,躺在躺椅上闭着眼睛休息,一晃天亮了。
他却从床上醒来。
眼神往床尾扫,床单依然雪白,地面也干净。
那女孩在看他。
陈权起身,盯着阿为看了半晌,他发现她的面色比昨天稍白,偏红的肤色褪去润泽,好像人突然失血时的那种。
也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
他同时察觉到她右手的花臂比昨天多出了一片。
从上臂蔓延到肩膀,梵文用黑笔写就,某种程度上很像符咒。
陈权立在床前。
他数出一叠美元,扔在床头,披上外套往外走。
阿为从床尾跳下,往前追了两步,“陈权!”
“你等等!”
陈权转身看她。
女孩只穿了件衬衫,扣子没合上,细腻的皮肤裸露,只跑了两步她就气喘吁吁,额头的汗大滴落下。
她说:“带我走。”
陈权转身就走。
阿为上前拉他,没拉住,男人打开门,她在背后喊:“你不带我走也可以,答应我,别再杀人。”
陈权沉下脸来。
关门,他单手把阿为按在墙上,另一只手拿出枪,抵上阿为的太阳穴。
“你到底是谁?”
“我是阿为。”女孩子说。
“你在哪里见过我?”
阿为咬着嘴唇没说。
“三。”
陈权开始倒数。
“二。”
阿为仍看着她,和第一眼的懵懂重合,只不过这时他才在她眼里看出端倪。
阿为并不怕他。
陈权叩动扳机。
咔、哒。
空响。
陈权的身体骤然僵硬。
他收起手枪,侧身打开房门,面色复杂地往外走。
不可能没有子弹的。陈权想。
除非他在昨晚,真的打出过一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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柱把脚底的泥在外头的草地上抹干净,走进来说,“今天寺里布施……”
阿为突然僵了一僵。
哦,布施。
寺里每个礼拜会有三日固定的布施时间,算算日子,今天应该去了。村里的人家会在这一天去寺里听方丈讲佛法,接着点上香火,祈求佛祖庇护。
阿为说,“我……我今日就……”
她的话还没说完,柱走进来,把剩下那句话说出口,“……取消了,说是方丈告了病,不知道为什么。”
阿为愣了半晌。
“你说……方丈告病?”
“对啊。”
“他病了,寺里人说的?”
柱点点头,拿起阿为的杯子喝水。
阿为陷入沉思中。
昨日明明没有任何事的呀,她想。
可是伤寒?毕竟他流了那么多汗。她又想。
思来想去,阿为最后咬咬牙,什么也没说。她从床上下来。
“不再多睡会?阿大他们还没醒呢。”
“不了,我给他们备饭吃。”
阿为走出房门。
连续一个礼拜,三日固定的布施都取消了。
阿为在浣衣时和妇人们交流,听到她们说方丈病倒在床榻,寺里请大夫去看,大夫诊不出病因。
“听说吐了血。”
“怎会吐血?”
“我也不知,也许是痨病。”
“我以为方丈这样的圣僧,都是坐地圆寂,没想到会得什么重病,真难预料。”
“坐地圆寂都是传说中的事,现在都什么时候了,辫子都剪了,就别说这些了……”
阿为听着她们你来我往地讲,觉得越听越含糊,耳朵里一阵鸣音。
她往寺院的方向看,看到白日的天空中一片黑气,笼罩在寺院上空团成一团。
她碰了碰身边洗衣妇人的手肘,“你看寺院上空那团黑云,形状是不是有点怪?”
妇人跟着她指的方向去看,转过头细细问了半晌,确定了阿为说的正是寺院上方,才难以置信地说:“哪有什么黑云呀,这几天日头正好呢。”
又寻了几人去问,他们都没有看到。
“是不是眼花啦?”他们问阿为。
阿为看着寺院上空的黑云,未扩散到前院,围聚在后院陈权的房间附近。
她似乎比往日里看得更远了,看到河那头的僧人们挑水入了院子,有人在敲陈权的门。
阿为转过头朝村人点头,她说,“是我看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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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tv的荧光时不时往两个人身上扫,陈权背靠沙发,姿势偏懒,侧头盯着那人的面容。视线从上到下,停在他手臂的纹身,和手腕的佛珠半晌。
陈权问他,“你信佛吗?”
桑恩愣了一会儿,合掌摸了摸手腕的佛珠,点头应“是”。
陈权斟酌着句子。
想了想,抛了个词,“高僧”,问他,“有认识的吗?”
桑恩往西边看,说大其力的西山山头有一家有名的寺庙,由沙乐日常供奉,沙乐在那有窝点,平常也会住在庙中。
陈权点了点头,这事儿他知道。
缅甸人信佛,当地的地头蛇大都有自己的供奉,谢安初来乍到犯了忌讳,杀过好几个高僧,这是缅甸本地人心中极其严重的罪行。
陈权没有信仰,本来不以为意,但为了笼络缅甸人,自然是在这件事上区别于谢安,从没杀过一位僧侣。
陈权又问,“其他的呢,可以被你叫到这儿来的……有?”
桑恩沉思了一会儿,“好像有一位。”
“让他来。”
桑恩应声走了,陈权坐在昏暗的ktv,不久门又被推开,来了一个女人。
中国人,骨相高瘦,穿着露出半截胸口的制服,喊他“陈哥”。
东街,又称中国街,街区里大都是中国人坐店。
老街卖动物标本,连街是野生动物的食馆,本地人走私,和广东人打交道多,操的一口广普。
而东街中国人天南地北地来,口音多,这家店的店长来自四川,女人说的是川普。
陈权打量她一眼,妆容极重,掩盖了年纪,扭着腰往陈权身边坐,一直坐到他伸展在沙发的手臂下,让他搂抱着自己。
陈权想起阿为,张口问她,“认识我?”
女人娇滴滴地笑,“不扯白,陈哥的名字,缅甸的华人里哪个不晓得呀?”
他揽着女人的肩膀,左手在口袋里翻找,发现烟盒已经空了。
“给我拿包烟。”
他对女人说。
女人起身,摆腰走到门口,对对讲机说了句话,回身坐回陈权身边。
三分钟以后侍应敲门,陈权松手,女人拿烟,拍着烟盒弹出一根。
陈权摸了起来。
他捻着烟屁股在手里,闻到一股轻微的酸味,转头看了那女人一眼。
“你来抽。”
他把烟递给女人。
女人娇笑,两只手拿烟,往下去含,余光看到烟屁股,泛黄,软塌,有点胀。
立刻变了脸色。
“不是我!”她放下烟,退离陈权身边,浑身紧绷,“陈哥你看到了,我就没有出门过,是别人拿来的!”
陈权默不作声。
他稍稍往后倒,身体陷入沙发,看着女人自白。
表情失控,惊慌,歇斯底里,“真的不是我!我不可能害你的!”
陈权说:“抽。”
她跪了下来,连磕三个响头,“不是我干的!真的不是我干的!我怎么可能给陈哥放粉!是……”
“把他叫进来。”
女人立刻起身,跌跌撞撞往外走,手放在门把的瞬间,听到上膛的声音,“喀哒”一声。
她背身举起双手。
“有对讲机,出去做什么?”陈权问她。
女人浑身颤抖,站不稳似的,晃身按动墙上的通话机器,播了个号。
她把送烟的人叫了过来。
缅甸的大小夜店,随处可见香烟放粉的戏码。把烟丝放进融有粉的液体中浸泡,散客只要抽上一根,绝对一次成瘾,终生难以戒掉。
马仔靠这个手段增加收入,屡见不鲜,陈权以前在国内当马仔,就做过不少类似的事情。
他一眼就能看出谁有钱买他手里的粉。
陈权抬了抬手里的枪。
“别站在门口。”
女人侧身往房间走,在ktv的电视机旁蹲下。
桑恩领人进门时,女人正在瑟瑟发抖。
他和僧侣坐在陈权右手边,紧接着马仔进来,眉眼欢喜,看到角落里的女人时变了脸色。
目光对上房间里的人,马仔先看陈权,接着看桑恩和僧人,转身就要往外跑。
枪响。
倒地。
尸体卡在房门。
ktv的杂音震天动地,中文和缅甸语混合,包厢外依然热闹。
房间里无人说话。
陈权看着那僧侣,道袍拖地,额间有汗,连念着什么悲咒。
“高僧。”陈权叫他。
“你看我命数如何?”
定业不可转,三昧加持力。
天煞本命,现世犯业障太多,心火无根,命不久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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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为从梦中惊醒。
彼时是深夜,丈夫还睡着,她不知被什么噩梦魇住,突然间毫无睡意,披着衣服出门。
也不知跑了多远,停下时,前面已经没有路了。她往后看,山路蜿蜒,林子里立着几个坟头。
怎么会跑到这里?
夜里的墓地和白日里见到的不太一样,阿为觉得有点悚然,她在坟头看到几缕黑气,隐约包裹着一个什么活物,很像她在佛堂地下看到的那面墙里的怪物。
似人非人的怪物从黑气里走了出来,流着涎水看她。是前几日,村里落水死去的一牛。
阿为往后退,它跟着阿为走了两步,阿为被吓到,猛地向后一退,被树枝绊倒,眼睁睁看着活尸朝自己扑来。
“别怕。”她听到方丈的声音。
身体不受控制地动了起来,她咬破自己的手指,在虚空中写出了一串特殊的符文,最后一下,手指碰到一牛的尸身,触感冰凉,像触到了水里的石头。
“渡灵有十二种情况,灵符也分十二种,这是灵力最低的往生符。”
话音落下,血水由红变白,阴火燃烧,把黑气烧得四散,只剩白色的火光在空中跳跃。
渐渐地,火光炸开,蹦落在草地和树梢上。烟花一样。
风一吹,那白色的光突然飘得好远,遥遥望去,它晃荡着落到山脚下的村舍的瓦片上,照亮一小片天空,缓缓下落,最后融化进了地底。
阿为转过头看方丈。
阿为问他“为什么要教我?”
方丈还没回答,她接着又说,“我不想学。”
所以方丈沉默了一瞬。
“你有我一半的神力在身,会被怨灵缠上,你要会自保。”
阿为怔了半晌,无法理解:“……我、我不想要的。”
“是我强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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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权开车驶往盘山公路。
他开到八十迈,再踩油门,夜间行车通畅。
遥远的山林渐渐拉近,穿越隧道,陈权继续往前行驶五十里,遇到了一块路障。
他急踩刹车,把远光灯转近光灯,给障碍物前的告示打光。
陈权认得不多,勉强看出“滑坡”两字,眉头一凝。
在缅甸,雨季数月连绵,五月到十月常常能看到这样的告示牌。滑坡后等待政府部门疏通,官僚主义一层一层下放,长久得不到及时的处理。
这件事陈权知道。
但他在出发前了解过情况,道路畅通未报路障,而且。
现在是三月。
晴朗数日,没有下雨,又怎么会发生滑坡。
他跳转远光灯看向路障后的路况,路面泥泞,坑坑洼洼,像真下过雨似的。天色也阴沉,树影摇晃,有风吹动树枝在天空中飘,重重落在车上。
“啪”地一声重响。
这声音仿佛开关,紧接着车尾传来了细碎的摇响,陈权去看后视镜,发现树林成剪影荡在空中,近处只见一团黑色的影子,飘摇着前行,他更仔细地听那响动,依稀是某种动物爬上了车尾,一点一点往他的方向爬来。
他打满方向盘倒转,脚踩油门往回开,一百迈,一百二十迈,车身疾驶,树林飞速后掠,残影不可见,但那个黑影还在。
又往前爬了一步,教陈权看到了他的脸。
……ktv的马仔。
他的尸体曾卡在包厢的门缝,脸朝地倒下,颅脑洞穿,血流了满地。现在却翻转过脸,眉心间的孔洞鲜血淋漓,豆大的瞳孔转了又转,直视车窗里的陈权。
陈权猛踩刹车。
太急,他整个人往前倾倒,被安全带扯回,转头见外面的人动也不动,半点没受惯性影响。
它握拳砸向玻璃。
轰、轰、轰。
陈权解开安全带。
翻身爬向副驾驶,开车门下车,捡起地上的树干。
他踩到泥底里。
这天不知何时下起了雨,冷得彻骨,风声呼号作响。
它从车上跌落,泥地里爬行数步,跟着陈权到了树下。
陈权拿树干劈向它的脖子。
很奇怪的,明明有鲜红的血液流出,但那身体却硬得像死去多时的干尸,陈权插到里面,未能再进,倒是被它逼退两步,贴到树上。
陈权翻身。
它拔出树干,伸手去抓陈权。
陈权拿出匕首格挡,金属削去它指甲,再劈,陷到它的肉里,拔不出来。
它掐住了陈权的脖子。
“天煞本命,现世犯业障太多,心火无根,命不久矣。” 高僧对陈权说。
他说他这辈子作恶太多,报应在现世,命不久。
但陈权没想到自己是这个死法。
肺在燃烧,吸气时闻到一股焦灼气味,呼气不畅。
陈权开始回想他的人生。
十三岁父亲和路人争执,被砍下头颅暴死,横尸街头,肇事者自首死缓,第二次上诉,母亲出门,便再也没有回来。
他和年迈的爷爷住在家里,一周后爷爷死去,他枕着爷爷的尸体睡了三天,吃完了家里所有能吃的东西,终于出门去找吃的。
只要能活下去。他什么都愿意干。
“陈权……”
他又听到那个声音了。
天边的月亮散着白茫茫的余晕,他看到阿为的背影,头发别在耳后,耳朵很小。
人身也娇小,身型偏瘦,立在他面前,连视线都挡不住。
但她却把怪物拦了下来。
费力地抽出卡在肉里的匕首,阿为用刀尖割破手掌,鲜血流出,她蘸血在怪物身上画符,火突然燃起。
阴火,限制于血痕的空间,没有烧开,所以尸体还在动弹。
长爪刺向阿为的胸腔。
陈权想叫她,他开口喊了她名字,第一个字只作了声最为短促的发音,他看到她身上的经文亮了起来。火光大盛。
阴火遇阳火,利爪探入阿为胸腔的瞬间被焚烧殆尽。
他看到血,看到黑色的指甲刺破后背的皮肤穿出,看到黑影乱蹿,它们全掩在火里。翻腾不息。
他听到她的声音,少女的,平静的,祥和的声音。
“三界无安,犹如火宅……
众苦充满,甚可怖畏……
常有生老病死忧患,如是等火,炽然不息。”
花臂从右臂往上,经文像火又像岩浆,烧灼着蔓行,皮肤开裂、流血、起了水泡,炸裂后生出嫩肉,重新再经炙烤溃烂,一点一点饮着血往前,仿佛寄生的植物停在她的后背前胸,慢慢黑了下来。
也慢慢暗了下来。
怪物消失了。
阿为停下,不再发声,喘息,转身望着陈权。
陈权看到她满身是血。
脸色惨白,身形不稳,她伸手摸向他的脖颈。
又叫了一声他的名字。
“陈权……”
陈权轻握她的手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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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丈走过长长的走廊。
沿着后院走到前头,来到往日里拜佛的大殿上。
巨大的佛像笼罩在黑暗中,只有一盏烛光,拜佛堂没被照满,黑暗里似乎有什么活物随着烛光摇曳时摆动。
只见方丈拿开佛像正中央的拜垫,把木板叩响,暗门打开,下了两级台阶。
烛光太弱,只能隐隐看到暗门打开的瞬间黑气燎到方丈身上,一道金光在他周身亮起,又把黑气烧得四散。一晃而过。
进入暗门,地下室的陈设和拜佛堂几乎一样,除了原本大敞的廊柱一侧变成一道墙,这里没有退路。
方丈举起蜡烛点亮烛台,接连的火光连排亮起,室内敞亮,灯火通明。
跟在身后的阿为看到了……
看到原本立有佛像的那一层,布满了黑压压的怪物,她数不清有多少,成百,或者上千上万,拼命地往他们的方向挤来,又被一堵透明的墙震开,又一次挤了过来。
那些包裹在黑气里的东西像人又像动物,面露贪婪的、让人生畏的凶光,把那面透明的墙爬得密不透风,又因为不停被弹开,所以偶尔显出墙内的东西:佛像的头被拆了干净,青铜锈迹斑斑,墙壁上全是黑色的血迹。
如果不是那堵透明的、光幕般的墙,他们立刻会被怪物吞没。
而那透明的墙却由两个巨大的黑色怪物连成,模样更像是象,却有老虎的头颅,它们站在墙的两边,麒麟一样的爪子正抓着一把血肉,嗬嗬地吞吃。
她也看到方丈走上前去,走到两个怪物身边,念了句什么,手里出现了柄匕首,他拿匕首削下两侧大腿上的肉。
深可见骨,伤口从下腹连到小腿,他把那血淋淋的肉从腿上扯了下来,扔给两侧的怪物,紧接着腿上的血肉蠕动,伤口冒着血水重新长出嫩肉,教皮肤包裹粉红色的肉芽,最后苍白得像雪。
彼时她天眼已开,听得到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声音,一个苍老的声音朝方丈怒喝,“冥顽不灵,你将堕极恶道,受轮回苦,不得超生!”
“佛像已毁,我已叛道,无可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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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路障消失了。
树丛里流淌着月光,夜路也蓦地敞亮起来。
陈权开车向前,在山脚处减速,他仰头眺望山间平地,远远望见一排红白无序的旗帜。
他把车在山脚停下,拉好手刹,转过头看阿为。
女孩蜷缩在后座。
陈权走下车,两步走到后门,把手放在车门上,他透过玻璃看到她细长的腿交叠,睡颜很安静。
打开车门,坐上后座,他伸手把阿为抱在怀里。
左手手臂因为这个动作贴上她肩膀的经文,又一次被火烫到。
陈权举起自己的左手。
上车前阿为昏倒,他下意识揽住她的肩膀,那时候碰到过经文一次。
黑色的纹身从女孩身体抬起,像虫,又像植物,张开成火的形状,迅速燎到他的手上。
陈权刺痛松手,之后抬起,发现手掌被炙烤得焦黑,已然失去了知觉。很像那个夜里,谢安的妻子刺到他伤口的濒死痛感。
陈权有一种直觉,这火就是他的业,本应灼得他神魂俱灭,但阿为封它们在体内,所以救了他一命。
他看到女孩子幽幽转醒,眼睛眨了眨,迷迷糊糊的,用完好的左手摸了摸他的下巴和胡茬,把头埋在他的怀里。
很乖。
陈权快四十了。
十五年前,他也有过一个女儿,也很乖,跟着班车去上学,被他的仇家跟踪到车上,连刺十下,当场死亡。
妻子崩溃,常常独自外出在街上游荡,最终在水里寻见腐烂的尸体。
他贩毒,走私,杀人越货,直接和间接死在他手里的人不计其数,陈权没有什么概念。
他看着阿为的脸,十八岁少女侧脸灵动,嘴唇鲜红,他想问“为什么”,没有问出口。
他再次把手放在阿为的花臂上。
结痂的硬壳划过她的皮肤,尚有神经的嫩肉触到经文,刺痛感锐减,温度也低了很多。
阿为握住他的手掌。
她把食指放进口里,用牙咬,出血,紧接着拿血在他的手掌上写画,符文成型。
黑色的气从他手掌间的焦黑泻出,很痒,仿佛是新生的皮肤一点一点长了出来,痒到了骨髓,他张开手指动了动,阿为把手扣进他的指缝,经文蠕动,吞下他掌间的黑气。
火便又往她胸口烧了一寸。
陈权呼出一口浊气。
阿为转过脑袋,吻了吻他的鼻尖,把手往后移,寻到他的手掌握住,叫他“陈权”。
陈权应声。
她偏头,把唇贴在他的脸颊和嘴唇之间,讲话时触碰皮肤,他觉得有点痒。
听到她说,“你别怕,天亮了”。
陈权身体一僵。
不太自然地抬头,看到窗外真的亮了,太阳在车窗上显出一块白色的椭圆,还在肉眼可见地往上升。
阿为也跟着抬头。
他侧头看着窗外,视线偏上,看到山中平地的旗帜变换,红白相间,编码成熟悉的队列。
“可以上山了。”
阿为摇下车窗,看向天边的太阳,她说“好”。
汽车往哨点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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吐息。
阿为从床上下来,视线在推开门时拉远,她可以看到山上松树的针叶。
她拿了衣篓去河边,妇人们看到她,转过目光,讲话声竟然停了。
阿为洗好衣服,笑着向她们点头,走回家中时慢下步子,因为听得远,所以清晰地听到了她们的讲话。
“你再看看,我说得没错吧,她真的越来越年轻了。”
“这模样看起来只有十六。”
“她比她刚来村里还要年轻呢!”
“阿二都十岁了,这么多年她没怎么变老,反而越来越年轻,远看着竟然和阿大一般年纪,实在吓人……”
“所以那年年初,柱家阿大害了病,送到寺里去看,方丈又害了病,莫不是……”
“是……真是邪门啊。”
阿为回到家里。
柱和阿大下了田,幼子和玩伴从河边回来,下水抱了一条大鱼。
阿为想去接,阿二看了她一眼,目光闪躲,没有把鱼给她。
他走到厨房,把鱼丢进木桶里,又去河边接了一大桶水。
小人儿提着桶费劲,阿为帮他拿,他松手,没有靠近阿为。
阿为回身在厨房里忙。
阿二看了会儿鱼,又看了会儿阿为,小声说,“村里人说娘是妖怪变的……”
阿为应了声“嗯”。
阿二沉下脸,几乎要哭,他说,“娘你是吗?”
阿为的动作顿了顿。
她蹲了下来,平视阿二的眼睛,“虎子最近还欺负你吗?”
“虎子说娘是妖怪,我跟他打了一架,也不知道怎么就打赢了,之后见了我,他都怕我一样,跑得很快。”
阿为摸了摸他的脑袋。
阿为站起来,在案板上把食材捣碎,“如果娘走了,你不必哭,你爹会给你找一个新的娘,继续照顾你们。”
阿二说:“啊?”
阿为抹了抹眼睛,脸上表情如常。
她转过头问儿子:“今天吃鱼,高兴不?”
躺在床上的时候,阿为突然看向镜子,一转念,铜镜飞到手中,冷眼看着镜中自己十八岁的模样时,心底一阵悲戚。
她还是得走。
孩子还小,这时离去尚且不会太痛苦,再往后,时间更久,阿大比她还大,柱比她老得更多,村里人再不必怀疑……
阿为起身,拢住外衣。
她沿崎岖的山路一路往下,走得很慢,没有回头。
她在空无一人的山路里喃喃自语,声音传得远,她说,“我们一起走。”
前路空旷,她听到回音,男人的声音响在耳边,“‘门’在这里,我要饲喂谛听。”
阿为仰起头,看到东方的天空亮起,照亮山尽头绵延不绝的路,有车在隆隆地跑。
她走了好久好久,不知道过去了多少天,不觉得冷,也不觉得饿。
终于在临近城市的公路上碰到了驾着马车的人。
着一身洋装,那人在她旁边慢下车行的速度。
“小姑娘怎么一个人呐,和家里人走散了吗?”
“诶?”
“你别哭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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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禁在前方二十米的地方,缅甸的军人持枪而立,左右各站了两个。
左边那个扫了眼车牌,随即转头去看右边,先一步走下岗台。
陈权停在了他的脚边。
“干什么的?”缅甸语如是问道,语气偏硬,视线往下看,和陈权对上目光。
陈权微不可见地点点头,把手从车窗里伸了出来,用缅甸语回答“送货”。发音很短,暂时听不出口音。
那人转头和身后的军人对谈。
大意是“说是送货,看起来没什么”,身后的人走上前来。
三个军人,绕着车身走了两圈,要求陈权打开车窗和后备箱,看到后车座的阿为。
“还有个女人。”
“是中国人。”
阿为靠在座椅上,掀开眼睛看了他们一眼,三个人突然同时噤声。紧接着三个缅甸军人彼此对视,沉声说了些什么,抬手,路禁开始升起。
婴儿的啼哭就是在这一刻突然响起。
“哇——”地一声,车里的两人、车外的三人齐齐变了脸色。
陈权离得最近,猛然向右转头看向声源。
但副驾驶空无一人。
阿为立刻起身,打开车门奔了下去,她想从副驾驶上车,才刚打开车门,就听到陈权身旁的军人朝天放空枪,刺破空气的一声响。
阿为浑身颤抖,没有再动。
两个军人往副驾驶走来,把阿为拖出门边。
她挣扎了两下脱手,隔着一米远,冷眼看着副驾驶。
不同于其他人茫然听着婴儿的哭声不知所谓,左右环顾着寻找,她紧紧盯着一个地方,脸色煞白,嘴唇紧抿后张开。
仿佛那里真有什么其他人都看不到的东西一样。
“谁在哭?”
“怎么有小孩的声音?”
缅甸语低声交流,军人举枪指向陈权,陈权抬起双手。
“我什么都不知道。”陈权说。
面容沉静,他先是看向黑洞的的枪口,接着转眼看阿为,他看到阿为满脸慌乱,和他对视的瞬间有眼泪落下。
陈权心头一凝。
阿为突然开始念经。
声音不小,一个缅甸人转头看她,步枪刚要举起,就被另一位军人拦下。
阿为抬起一侧的手掌,紧紧贴在胸前,继续。
哭声却没有减少。
满脸莫名的军人看着阿为,又看着除了陈权空无一物的车厢,猛然听到婴儿的啼哭声音变大,似乎指向某个地方。
他伸手,够向车门的某个地方。
阿为立刻跳起,军人提枪指她,却见她奔向空空如也的副驾驶,按住空气里某个地方。隐隐按出了某个形状。
血从她的指尖渗出,血液在空气之中流动,勾勒出虚空中造物的真实轮廓:婴儿的额头,婴儿的眼睛,婴儿的鼻子,婴儿的上身,它的手向前举起,第二次嚎出一声响亮的哭喊。
直直指向副驾驶的暗格。
陈权面色遽变。
缅甸人拉开阿为,伸手打开暗格的柜门。
军人看到里面的东西,转头大吼——
陈权在同一时刻脚踩油门,迅速往前驶去。
路禁升到一半,陈权猛地撞上,但他离路禁太近太近,冲力受限明显,没能撞开。
枪声连响。
嘣、嘣、嘣、嘣、嘣、嘣。
面前的车不再动了。
阿为摇头,连声说“不”,她往车的方向奔去,看到还没来得及关上的车门大开,虚晃,而陈权手握方向盘趴在上面,身体松弛。
她抱住陈权。
把他抱下车,阿为拖动他的身体,手捧陈权的脸颊。
他从口里吐出粉色的血泡,很快有液体一口一口地外溢,鲜红淋漓。
“不……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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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看,就在前面。”
少年往前跑了两步,树丛因为他的动作分开后聚拢,叶子甩开露水晃出残影。
阿为跟着面前的人指向的方向看去,看到薄雾笼罩的山林里有排红色的廊柱。
“原来我奶奶说的是真的,以前这里真的有一座庙。”
那少年转过头,对阿为这样说道。
阿为一眼望了过去,看到迷蒙的雾气里,寺院的青色残垣。她比一般人看得还要更远,看得清方圆百里,这片位于城市边缘的荒地尚未开垦,连着山和已被填埋的水。
五十年前,水源因为战事污染了大半,村人举家搬迁。
陈家村的旧址杂草丛生。
人迹罕至,一年四季都有雾气,房舍的断壁掩在草木之中,偶有蛇虫,少年走得非常小心。
他用树枝掰开草丛,“奶奶让我上山给佛祖上道香,告诉佛祖过几天这里就要被推掉盖新房了。花园小区,听说还有别墅,是有钱人住的地方。”
转过头问阿为,“客人您呢,来我们镇上,其他景点都玩过了吗,怎么想到跟我一起上后山看看?”
阿为的视线穿过眼前的草丛,穿过寺院,穿过寺院后的巨大神木,落在水池里周身赤裸的陈权身上。
她说,“探望故人。”
少年跟着她往残垣方向看,满眼的水汽迷蒙,左侧稍近处立有坟头。
他想出声询问,只听草木间一声滋啦的轻响,一只带有浅色条纹的黑蛇蹿了出来。
“啊?!”
少年拿着树枝慌乱地挥舞,尖叫着往后退。
阿为上前,一手握住他的手臂,令树枝停在原地不动,她说,“是小头蛇,没有毒的。”
深褐色的小蛇从树枝的缝隙里钻过,长尾藏进草丛里,很快消失不见。
少年擦拭汗水,拿着树枝走在阿为旁边,步子迈得小了很多。
泥地湿滑,石头上有苔藓,他们往上走,走得更近一些,站到了佛堂的遗址前面。
炮火炸毁房屋,刚好留有佛像保存完好,落叶和杂草似乎被人清理过,大殿显得很干净。
“香火还没断呐,”少年上前,走到香炉旁边,那里有个破旧的拜垫。
“看来之前有人来过。”
他拿出贡品和香火,给佛祖叩头,口中念念有词。
“……政府下令要推……佛祖不要怪罪……”
“……保佑奶奶长命百岁……保佑我可以考上小玲姐那所高中……”
少年睁开眼睛,仰头看着开裂的佛像,石头上的苔藓好像花纹,从下往上蔓延到胸前的手掌之上,薄薄的一层。
“需要我等你一起下山吗?”他站起身问阿为。
阿为摇头。
“我再留会。”
她也看着佛像。
风吹了起来,迷雾又浓了几分。少年的声音慢慢远去,她听到露水落在泥里的声音。
开花的声音。
阿为坐在拜垫上,一点点被雾气包裹,几近入定,闭眼感知到方丈走了过来。
他走到佛堂上,拿着扫帚扫清落叶和灰尘,从后往前,扫到佛像下面。
最终绕到阿为的身前。
“回来了。”
这么破旧的危楼,哪有什么待客的地方,阿为随意落座,和他说起她这些年行走时遇到的事儿。
“前几年战乱,到处都是怨灵……”
“很奇怪,易子而食的时代,邪祟却是灰色的,它们自愿受渡……”
“你知道吗,后来洪水治好了,粮食也够,但邪祟反而越来越阴邪。”
“有户人家一连生了三个女儿,每一次都把婴儿投在同一口井里,女婴吃掉自己的姐姐,化了形,吃掉了自己的父母……”
“还有一次,一对夫妻吵架,男人失手把女人杀了,在浴缸里割开尸体……”
“又有一次……”
男人渐渐睡了。
他的身体比以前更轻了,脸色苍白到透明,睡颜也并不安稳,紧紧蹙着眉头。
阿为伸出手,想把他抱回厢房,发现他突然醒了,伸手抚摸阿为的脸颊。
阿为贴上他的手掌,听到他说,“想吃桃子。”
阿为说“好”。
她起身去找,后山的另一侧是片果园,镇上的居民爱种香蕉,桃子并不多见,终于在日落前赶回了寺院。
山间的雾越来越浓了。
微风停下,树叶的窸窣消失,一时间非常非常安静。
她走路无声,越来越靠近那间树下的茅舍,看到男人坐在床头,盘着双腿,坐成往日打坐的惯常姿态。
什么声音也没有,只听到池水被石子砸出波浪,很轻的一声咚。
男人突然燃了起来。
大火连着茅屋一起烧了个干净,很快雾气聚拢,乌云降下一小片雨。
余烬里只有一颗金色的舍利子。
阿为迈开僵硬的步子,捧住那颗舍利子,手被灼伤,烫得滴血。
她一碰,那舍利子由金变黑,突然成了一只黑色的小蛇,越来越粗,越来越大,缠到了阿为身上。
“他为什么不能圆寂?”
阿为的嘴唇发白,捏着蛇身问。
蛇从她的手心滑走。
【心中无佛,功德寂灭……不得超生!】
阿为提起长衫,跟着那条蛇往佛堂里走。
她往下走,走到暗门里,看到门外的谛听,混沌的空间里,她有无边法力,一挥手,就捉住了蛇的尾巴。
“你要把他堕入极恶道是吗?”
【松手!】
虚空里出现一只泛着金光的巨手,它握住阿为的手臂和身体,碾压之力似有万钧。她被压得变形,却依然没有松手。
有火在她和蛇身接触的地方燃起,从她的右手手掌烧到小臂,岩浆一样滚烫,灼得她见到血肉白骨,淋漓着炸裂开来。
【松手,阿为!】
火烧到阿为的上臂。剧烈的疼痛里,她发着冷汗,沉默地和空中的佛陀对视。
她像是对祂说,又像是对自己说一样,喃喃地重复着同一句话。
岩浆和烈火一次又一次地烧,她的血怎么都流不干,不断重新着再生出新肉,又一次次被烧得血肉模糊。那火由金变红,红得似血似朱砂,在沉默和混沌的不知多久的时光里,终于凝成了一片黑色的暗纹。佛经一样的纹身。
“……如是等火,炽然不息……”
她一遍又一遍地念着他教给她的佛经。
把左手贴在胸前,阿为闭上眼睛。
她想。
我会找到你。
我一定会找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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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权……”
她叫他的名字。
陈权听到了,极为勉强地睁开眼睛,看到她的脸。
他看到她年轻、漂亮的脸,泪水满面,咬着嘴唇颤抖不已。
他不想死。陈权想。
但生命流逝得太快了,他徒劳无功地望着,根本来不及阻止,一瞬间失去力气,同时也失去知觉,甚至连看也看不清。
只觉得茫茫的天地里一个阿为捧着他的脸,悲伤得不能自己,陡然拿出匕首,割开她的手腕。
天地也变了颜色,乌泱泱的一片,似青似紫,似曲似直,乾坤旋转。
阿为的手落在他的躯体之上。
触感温柔,带着液体黏腻地滑动,急写什么咒语。
雷声乍响。
陈权闭着眼睛,却不知怎的,满眼尽是云层里佛光普照的景象。
一尊金色的佛像从天空中轰隆着落下,它把阿为的半边身体压入土里,可她的手还在继续写。
食指带着血滑过陈权的身体,符咒自上而下,徒然间佛像的手舞动,残影握住了阿为的手。
“停下……阿为……”
苍老的声音从极远又极近的地方传来,叠音邈远,回声震荡不休。
阿为挣开,落下最后一笔。
陈权睁开眼睛。
世界依然是旋转的。
陈权站在原地,乾坤颠倒,不知道哪里是前,哪里是后。
他看到阿为一袭白色的长袍。
皮肤如雪,她闭着眼睛,口中有念经声轻响,让陈权觉得安宁。
然后有人走进了黑暗之间。
仿佛哑剧的舞台,灯光亮起,照见阿为周身三尺外的圈,那个男人突然显身。
四十岁中年,中国人面貌,拿着酒瓶歪斜,陈权看到他的脸,身体骤然僵硬。
他看到他撞到阿为身上,拿手放在她的肩膀之上,举起了碎裂的酒瓶。
“阿为!”
陈权开口叫他,他发现自己发不出任何声音,无法动弹,只能眼睁睁看着男人的动作。
他将断裂的酒瓶刺向阿为的胸口。
人影飘摇似摇摆不定的火,烧成橙黄到发黑的光,燃在阿为的皮肤上。
皮肤开裂的声音响动在陈权耳边。
烧灼,起泡,破裂,焦黑后长出肉芽,再一次烂成模糊的血肉。
这是陈权杀死的第一个人。
十三岁,没有钱买吃的,他躲在草丛里等路边的醉鬼,想要抢走他们的钱袋。
第一次还算顺利,第二次陷入麻烦,对方人多,他被打得遍体鳞伤,第三次男人大叫,眼看着就要招来同伴,陈权用酒瓶捅进他的腹中。
那个男人死在陈权面前。
他杀了人,手足无措,转身遇到谢安,谢安给了他一个工作。
他让他帮忙照看食馆的生意。
高价的黑店,当客人想反驳或者闹事,陈权就需要站出身来。有些时候,他也需要杀人。
事实上每一次他从侧门走到餐厅的时候,都带着真正想要杀人的眼神,有些人看得出来,害怕了,老实给钱,有些人没看出来。
他就真的杀了他们。
他杀死第二个、第三个人。
再后来谢安做大,陈权做马仔,一面找散客赚点零钱,一面处理谢安不干的脏事。
他杀过太多人了,男人,女人,老人,小孩,用枪,用刀,用斧头,用绳子。
他看到憧憧的人影围着阿为转圈,有人拿刀捅她,有人开枪,有人用保鲜膜裹住她的口鼻,有人拿斧头砍下她的头颅。
那么漂亮的脸和身体分离,紧接着被她扶回原处,在火里烧得焦黑,溅血,肉块四散。
天慢慢亮了起来。
周遭的环境有了补光,显露出被遮掩的真容,他们重新回到大其力的纹身店,一个阿为坐在纹身台上,她正在给老板展示手心的纹身。
她身边还有另一个阿为。
符文涨了全身,遍布四肢躯干,在脖颈之间停下,尚未蔓延到下巴。她浑身血淋淋,没有一块好肉,但年轻的表情淡淡,面容平静,无波无澜。
却突然抬头看向门口。
房门被打开,另一个陈权走了进来,转身锁上房门。
两个人四目相对的瞬间, 陈权和阿为各自回到了自己的身体里。他们在大其力的老街再次重逢。
同伴停在他身后,谢安的妻子低头说“欢迎光临”,阿为坐在纹身台上,煞白着一张脸,抹了抹唇边溢出的血,唇色殷红。
有个念头突然在他脑海里疯长。
天煞孤星命,克父克母,丧妻丧子,他犯杀业太重,陈权知道,他也知道自己绝不是什么好人,总有一天会有果报,会不得好死。
但。
为什么是我。
为什么是我。
如果世界真的有神迹,如果这世间真有神灵庇佑,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
为什么那么幸运的人是,我。
他看到阿为从纹身台上站起,缓慢地朝他走来,一步,一步。
陈权突然跪了下来。
他仰头,只见阿为也垂眸望着他。
脸上带着一种近乎慈悲的爱意。
俯身亲吻他的额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