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行植物

南风知我意

1

我有嫁入豪门的想法这件事呢,我爹得负一定的责任。


据他自己的描述,我娘在生我的时候因为请不起产婆,力竭而死,而如果他早一点勘透“没有钱万万不能”这个世间真理的话,他就能给我娘请得起大夫,如果他能给我娘请得起大夫,那么我娘就不会死,而如果我娘不死的话,她就不会把一身内力传给我。


我接着他的话头继续说:“如果我娘不把内力传给我,你就不用花时间精力给我调养内息,以至于我越来越强你越来越弱,沦落到被我这个黄毛丫头管着酒钱的地步——”


“一分钱都偷不出来。”


我追上他,他立刻转身向我一掌劈来,我单手接下,另一只手游刃有余地抢回他手里的钱袋,侧身,把他打出来的力道卸在地上。

罡风里砂石翻飞。


2

我知道我爹其实是有酒喝的。


他帮村尾邓老头家搬家,给西村的野户帮忙,村里人知道他好酒,总是拿家酿赠他。

再说了,没有别人,总还有我师弟,他不知哪弄来了宫中酿酒的秘方,飘香十里,深得我爹欢心。


我一开始以为爹总抢我钱袋,是想试试我的功夫。后来我长大,我们之间差距变大,他愈加试不出我的深浅,却还是每每挑衅我。那次他喝醉酒,看我打出一招残影,我才终于知道,他其实看的不是我。

他在看我娘的那身功夫。


归隐山林,远离江湖,多好听啊,我爹大着舌头说,谁知道贫困夫妻百日哀,你娘病了,药材太贵,我去弄钱,回来时……病根就这么落下了。

有那么一瞬间,他又似乎清醒了一点,没有再把我错认成我娘。

他看着我慢慢地说,要嫁个乡绅,要风风光光,不要像你爹一样无能。酒气熏天。


所以我决定嫁给村头的张家。


3

他们本家出了一个两榜进士,福泽到分家,是村里最有钱的人家。

但问题是,他们家看不上我。

于是我想了一个办法。

 

4

我把师弟叫到了面前,跟他讲了我的计划。他听完以后眉头拧成了川字,跟我说不妥。

“哪里不妥了?”我叫道。

“你让我假扮土匪劫持张家公子,你再去救他,此事哪里都不妥。”


于是换成我眉头拧成川字,问他,“那你有更好的办法?”

他看了我很久,模样认真,我以为他在帮我想办法,灼灼地等着他的点子。

结果好半晌过后,他开口却问我,“你为何要嫁给张生?”


“村里就他家最有钱,不然我上哪给我爹弄酒去?”

“我会酿,我可以……”

“哎,”我摆了摆手,“也不是酒的问题。”


“等我嫁入豪门以后,我爹有酒喝,你也不用再花时间酿酒做饭,可以早点学成出师,去报仇雪恨。”

他抿唇看了我很久,我坦然和他对视。


他突然拂袖而去。


5

那天晚上师弟把我叫出来讲话。


我以为他回心转意,准备向我握手言和,兴致勃勃地等他讲话,却见他从腰间解下一枚玉佩。

“如果你想要钱财,这个拿去吧。”他跟我说。

我感到莫名其妙。

手里的玉佩透亮,触感温润,我捻了捻,又还给他,心道一枚小小的玉佩能值多少钱。

他的脸色突然涨红。

我能看明白那是愤怒的表情,却不知为何他在愤怒时却反而更愿意遂我的意。


他说,“好,我帮你。”


6

后来我想了想,这个破绽百出的计划之所以得以顺利实施,是因为当事人三人,除我之外都是明白人。再后来我悟出一个道理,人间事只消有一个明白人就能轻而易举地得偿所愿,更何况当时有两个。

只可惜那时的我并不明白。


那时张生被师弟绑了,我救了他,他比我更早一步说出要报答我时,我就应该有所察觉的。但那会儿的我年少气盛,一身武功在身,觉得顺遂理所应当。


所以我理所应当地入张家当了贵客,理所应当地吃着他们给我准备的佳肴,理所应当地等着婆子来问我八字,却不想在中途昏睡过去。

再醒来时,我已被绑在椅子上,成为了一枚诱饵。


用内力消蒙汗药需要时间,假寐时我听到他们讲话,才发现这分家的张氏远不如表面看上的风光。

他们看上了我师弟的玉佩。


原来这小小的玉佩竟这么值钱么?

我心情复杂地想。


我没有睁开眼,听声音能感觉到屋里人很多,吵吵嚷嚷听不清晰,只听得“贡品”、“皇家”、“株连”几个不知何解的词来来去去地出现。

然后人声有一刹那的安静。


我不知缘何,睁开眼睛,看到师弟只身前来。


7

我以为他不会来。

不对,应该是我以为他不会来得这么匆忙。


要知道他当年拜入我爹门下的时候,满身是血,几度垂死,却仍能维持礼仪跪在那里,等我爹认下这个徒弟才肯倒下。


我何曾看到过他这么狼狈的时候。

大汗淋漓,衣衫不整。那双红得滴血的眸子,望向我的眼睛。


8

等到一切处理完毕,我和张家那后生又一次互换了绑匪的身份。

我觉得有趣,却见师弟提起刀,冲张生的死穴冲去,赶忙拦了下来。


“不过是绑架而已,你看我既没受伤,你也没丢了玉佩,不如就这么算了。”

他固执地下了第二刀。

我有点生气,跟他打了一架,很快我就打赢了。

他不太服气地看着我,说:“他们不能留。”

我问他,“你找到我爹时说要报仇,张家可是你的仇家?”

他沉默了。


“那就不是了,”我说,“既不是你仇家,为何要祸及无辜?”

他依然没有说话。


半晌后,他突然展颜朝我笑了笑,“我不报仇了,就留在这里可好?”

然后迅速朝我走近。


那个笑容闪得我头晕眼花,让我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招式也不稳起来。


他抓着破绽点了我的穴道。


9

那之后,我听说村里进了悍匪,屠了张家满门。


我开始讨厌起师弟来。


10

他让人讨厌的地方太多了。


仗着比我年纪大,从来不肯恭敬地叫我一声师姐。

有任何事总先跟我爹商量,从没把我放在眼里。

学有所成,不为行善,百无禁忌杀了张家满门。


当我知道张生趁夜出逃躲过一劫时,我希望他能放过张生,算是积德行善,但他没有听。

我这一次不再大意,三两下卸了他的胳膊,让张生先走。

张生屁滚尿流地爬出老远,很快就消失在庄稼地里。


师弟坐在那里笑。


“你那时既说不报仇了,又为何出手杀人?”我质问他。

他只看着我。

那笑意渐渐失去控制,他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表情失控,于是捂着眼睛。


好半天以后他突然跟我说,“玉佩你拿去吧,去京城里典当,报我的名字,还有一些地契、房产。”

说罢他自顾自地笑了笑,问我:“不比张家家业薄,你可愿意嫁我?”


我想骂他荒唐,但兀自先红了脸。

他掉着胳膊,慢慢走到我面前,靠的越来越近。

我慌张地退了好远,扭头就跑。


很久很久以后我才知道,他当时其实只是想抱我一下。

但没有。


一次都没有。


11

那之后发生的事情,我其实并不太情愿回想起来,一切都发生的太快了。


张生逃回本家,描述了玉佩的样子,这件事传到了京城。


师弟不见了。


12

师弟走了以后,没人给我爹酿宫里的御酒,他的脾气差了很多。

我一开始还管得住他,后来听他讲了越多关于娘以前的事,越觉得苦闷无法排遣,有时候也跟着他一起喝了点酒。


喝完酒以后,爹大部分时间会跟我说起我娘,小部分时候,他也会说起师弟。

他说他一早就知道师弟的身份。


在避暑山庄狩猎时,从山崖掉下来的质子,那个国破家亡,有仇要报的质子。

我一直知道他有仇要报的。


但他曾看着我的眼睛对我说,他不想报仇了,他愿意留在这里。

我便真的以为他不想报仇了。


13

后来我去了一趟京城。


紫禁城守卫森严,我得非常小心才能潜入,又花了更久的时间,才终于找到了他的住所。

萧瑟的角落,狭窄的宫殿,算得上皇宫里破落的一户了。


但好在比我家要敞亮的多。


他坐在内室里看书,似乎着凉了,咳嗽了两声,有个女人进门给他披上夹袄。


14

我听长安城的说书人说,失踪的质子在太后生辰那天被寻回,太后大悦,赐旨把一位公主许配给质子。

质子跪下领旨,太过感激,以至于长跪不起。


至于再后来老皇帝迟暮,质子跳反,三皇子登基,大赦天下,那就是人尽皆知的事儿了。


我在他宫殿门前的合欢树上坐了一年又一年,看着他府门前从门可罗雀到门庭若市,看着他膝下多了一双子女,却依然是那副少年模样。


15

多像啊。


16

多像很多很多年以前,我坐在家门口的树上眺望村头的屋顶,他总站在树下望着我的样子。

他知道我轻功了得,绝不会从树上摔下来,但他总站在那里。不远不近的,沉默地望着我。


而很久很久以后,我见过更多的人,经历了更多的事,突然就明白过来。


其实人间事大抵都是这样的。


17

你拥有时不知你拥有,而你失去时,你就真的……


永远失去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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